雨声咚咚不停，而又有浅浅的雾气笼罩，衬得这少有人迹的山景更显迷蒙清幽。狸渊撑着把与这时代格格不入的油纸伞漫步于林间小路，一袭白衣，长发飘飘，倒似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他是不爱出门的，只是神识探测到什么，左右也没事，就出来看看。

才走了不远，只见前方那棵苍翠厚实的梧桐树下，躺着个清秀稚嫩的少年，他一身衣服早已湿透，黏在身上，显出他略显瘦弱的身形。雨水在他身边聚成不小的水洼，他眼睛却是闭着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想来该是发烧了，狸渊走近，手抚上他的前额，有些烫。他轻轻推了推那少年，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俯下身去抱起他，朝来路走去。

这座狸渊修行了好多年的山，风景自是秀美，只是地形复杂，加上气候多变，所以很少有人来。可是无论什么年代，总少不了些好事者，他们在这山中迷了路受了伤，狸渊是知道的。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带人回来，他爱清静，每次等他们伤好后，改了他们的记忆，日子又是一日日过。他倒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只是他在等人，等一个失去了太久的人，时间长到都忘了他的样貌，却还是在等。作为妖，修行之路太过漫长，等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说不上有多深情，只是习惯成自然。那些他救过的人，无一例外都令他有些熟悉，可是他们都不是。他一直以为即使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也总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

少年醒来是次日下午，阳光正从窗口斜斜撒进来，可以看见空气里的浮尘轻轻流动，而狸渊就坐在这阳光里，闭目打坐，他本就生得白，加上阳光一照，给他添上了几分不染凡尘的仙气。是以，少年一睁眼就看到这幅景象，愣了一愣，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惊异。狸渊恰在这时睁开眼，正看见少年眼里的惊异，嘴角向上弯起，走过来探了探少年的额头，发现他不烧了，接着又给他倒了杯水送到手上。整个过程中，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愣愣看着他，看着看着脸上竟显出悲色来，他接过狸渊送来的水，低头喝着，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谢谢”。狸渊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怕他尴尬，略显生涩的与少年交谈起来。尔后，少年已掩去刚才的神色，只是看着狸渊的眼神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东西。

从交谈中狸渊得知，少年是和家里闹了矛盾，想找个没人的地儿散散心。他那段时间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所以事先准备不足，不出意外的迷了路，加上山中气候多变，就成了狸渊见到的那副样子。

按狸渊原本的性子，少年这已经病愈，他本该送人下山的，可是当他看着少年那双水汽朦胧的眼，心突然没来由的有些酸，许是太寂寞，许是不忍心，他终是没开口。

少年见狸渊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也就留了下来，要知道，这么个风景秀美有与世隔绝的地方，是很适合疗伤的，特别是情伤。

什么和家里闹矛盾，不过是借口，他只是对实情开不了口。他就像是走在路上突然受了一记闷棍，不可避免的疼，但他一路忍着，有人半途温柔的伸过来一只手，他只想暂时紧紧抓住这只手，而不舍得他受惊离开。

狸渊原本的生活很简单，每日晨起打坐修行，累了看看书，到门外晒晒太阳，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到附近走走，那些植物上还依稀留着那人的痕迹。他已辟谷，自然是不用进食的，可那少年是凡人，而且看着正是长身体的阶段，自然不能像他一样。前几日他还能从山中打些野味来烤了给少年，虽然少年嘴上不说，但他还是能看出，那完全没有任何调味料的肉，连续几天后，少年吃的有些辛苦。那天少年从附近山中采了些翠绿鲜嫩的野菜回来，问他有没有厨具，他跑进厨房一看。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这才拉起少年的手，下了山。

山下是座小县城，麻雀虽小，好歹五脏俱全。而少年自从下了山，整个人明显兴奋了不少，连脚步都跟着轻快起来。他拽着狸渊，找了家看着不错的饭店，报了一堆菜名，点完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看着狸渊，问：“你要吃什么？“然后掏出了张卡，往桌上一放，那意思很明显。狸渊温和的笑了笑，回：“我不挑。”

虽然已经一起生活了些时日，可他们说过最多的话只是问好和谢谢。狸渊看得出，少年和他一样，也爱清静，所以从第一次交谈后，也就不再打扰少年。以至于那座山上的小屋里，你经常能看到场景就是:两个男人在太阳下坐着，手里都拿着本书，间或有风吹过，山间有鸟鸣传来，而他们之间，只有不时响起的翻书声。少年偶尔抬起头来，看着狸渊那张清秀温润的脸，脸上的表情是满足，狸渊如果在这时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少年飞快低下头去，像只受惊的小兽，而他会不自觉勾起嘴角。

那天，少年吃完饭后，他们又买了一大推吃的用的，才回到山上。自然以后吃饭是不用愁了，狸渊不会，少年倒是会做，而且手艺还不差。狸渊已经很久没有进食过，第一次吃到少年亲手做的，口味清淡爽脆，卖相诱人的菜，嘴角的弧度又向上弯了弯。

之后的日子，同样的静谧悠闲，时间也在这互不打扰的默契中一天天过。转眼已是月余。少年起身告辞，问狸渊要不要和他一起，狸渊望着少年眼里一闪而过的希冀，心里一软，就答应了。

少年一个人住，只是看着年纪小，其实已经读大学了。他带着狸渊到学校逛，和他介绍，而狸渊发现，周围同学看少年的眼神有些奇怪，其中有不屑，有嫌恶，还带着些看好戏的讥诮。少年像是已经习惯，脸上的表情未有丝毫变化，只是垂下的五指拽得很紧。狸渊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心疼，忽地伸手勾住少年肩膀，轻轻拍了两下。而少年依旧是那副木然的模样，手却微不可察的一颤。

许是对刚才举动的感激，少年主动解答了狸渊的疑惑。他本来和同校的一个男生在一起，许是时间长了，那男生厌了，在少年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有了女友，那女生无意间知道了少年的存在，经男生一番添油加醋，就成了少年恬不知耻勾引人，还死缠烂打的戏码。本是小说中俗得不能再俗的桥段，只是加上了男生和男生这样引人注目的字眼，就爆炸般火花四溅的传播了开来。

他说得云淡风轻，情绪也没有丝毫起伏，狸渊却从他脸上看到了些小心翼翼，于是，他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嗯软软的，倒真像是只小兽。少年低着头，很轻的舒了口气，眼里是一闪而过的光。

少年缺了月余的课，眼下正是考试周，自然是有些忙的，没时间在家做饭的时候，他会拉着狸渊出门。这天，他们正吃着，气氛是一如以往的沉默，突然一声很响亮刻意的笑意传入了狸渊耳中，狸渊望过去，和他们隔了条走廊的是对情侣，男生阳光帅气，女生小巧可爱，倒也算般配，只是他们刻意加大的声音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女生语带嘲讽：“哟，那不是那谁吗？这才多久没见，就又换勾引对象了啊，不过比你长得好耶，也难怪哈?你说你伤不伤心？”那男生有些尴尬，伸手喂了口菜到女生嘴里，笑着替她擦去嘴角的油，一脸一目了然的宠溺，说:"我有什么好伤心的，有你还不够吗? “女生很满意的住了嘴。虽然那男生话是这样说，狸渊还是能感觉到，他不时瞟过来的视线。狸渊看着面前正专心吃饭的少年，突然嘴角一挑，夹了块自己碗里的肉，先咬了一口，再送到少年嘴边，少年没注意他的举动，张嘴就接了。紧接着就听到旁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少年望着狸渊脸上促狭的笑意，觉得今天的蜜汁叉烧比平时要甜那么一点。

考完试就是暑假，少年和狸渊约好考完后，出去好好吃一顿。狸渊在约好的树林里等少年，面前走过来一对青春洋溢的少年，他们边走边说笑，脸上都是轻快的笑意，狸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人也有些木讷。那对少年身后还追着个阳光帅气的男生，他拉了其中一人的手，将他反身搂在怀里，正对上狸渊的目光，他挑挑眉，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意。狸渊转身走了，自然没看见少年怒不可遏地推开男生，紧接着是清脆响亮的一巴掌。他走得有些急，有些慌，甚至隐了身形。

是以，少年转过身来时，只看见那标志性的长发一闪而过，好似幻象。

久违的心疼一点点蔓延，狸渊脚步不停，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拿着钥匙，开了门，开的自然是少年家的门。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躺到自己床上，依旧是隐了身形。

他倒不是担心少年和那男生又在一起，已经在茅坑里摔过一次的人，很难再摔一次，那是个什么人，少年比他清楚。只是太久没被影响过心绪，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当心上似被撞击时，他下意识的只想逃。等他来得及梳理自己这种情绪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喜欢上了那少年，许是他醒来时像被抛弃小兽一样的眼神，又或许是这一日日的陪伴让他习惯，害怕失去，反正他就是喜欢上了，在他还不确定那人就是他要找的时候。已经寂寞了太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却还是在少年被抱住时，感到心慌，心慌到像是心要被人剜去一块，他没有宣示所有权的立场，所以，只有逃。从他答应跟少年下山时，他就该注意到自己这种乱了节奏的纵容和好奇心，可他选择了视而不见，这于他而言是放纵也是背叛，他一直不想承认，直到今天被赤裸的呈现。客厅里有诱人的香气飘来，他用力闭了闭眼，起了身。

少年在他回来后不久也赶了回来，鞋都没来得及脱，就跑到他房间，发现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可他转身时还是很轻的长舒了口气，因为床上凹下去一块，那人却不自知。他走到厨房，像平时一样做饭，青菜，蛋汤，还有那人爱吃的板栗炒鸡。只要是鸡，那人都爱吃，就像只狐狸，长得也像，眼角微挑，鼻梁秀挺，笑起来的样子像一片羽毛在你心上拂过。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狐狸，他记起不久前在眼前闪过的发影，还有初见时对方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愣了一愣，不甚在意的闻了闻飘起雾气的菜，安静的坐在桌前等。

可能是最近太累，少年等着等着就有些困了。所以狸渊出来时，就看见少年躺在一堆冒着热气的菜中，白皙的脸上还透着些粉，看着也有些秀色可餐。他这样想着，于是在少年还冒着白色细小绒毛的耳朵上咬了一口，他咬的不重，人却是醒了，满眼的震惊，脸也渐渐跟着又红了些，甚至蔓延到了脖子和耳朵尖。而罪魁祸首却是一脸若无其事的夹菜，少年见狸渊的那副自在的模样，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伸手摸了摸有些烫的耳朵，啊，还有点湿！少年惊叫出声。狸渊这时才对少年露出得逞的坏笑，之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还发出“嗯”的感叹声，那意思是少年的耳朵口感很好。“你，你······”少年只能发出不连续的音节了，狸渊伸手夹了块鸡腿堵住少年嘴，少年飞快的低下头去，脸上的红晕很久才散，而狸渊嘴角的笑意很久都没下去。

他之前在树林看见少年和朋友有说有笑，再回想自己平时和少年相处时的场景，自觉出了差距，有心想打破这局面，于是来了这么一出。没想到少年反应会这么大，看着少年始终低垂眉眼的乖顺模样，他喜悦之余心中又有些不忍，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如果不说点什么似乎有点不妥。他怕再惊到少年，所以等少年吃完起身时才拉住了他。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狸渊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慎重和期盼。

少年望着狸渊亮亮的双眸，很久才“嗯“了声，那声音很轻，带着考虑后的慎重，他像是怕狸渊没听见，接着又点了点头。再望过去对上的便是狸渊眼角弯弯，甚至露出虎牙的笑。他一时兴起，也学着狸渊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一头长发被他随意拿发带绑在脑后，手感却很好，顺滑又黑亮。“那我是妖，你也喜欢吗？”话音刚落，他便摸到了对毛茸茸的白耳朵，少年眼中没有多少惊异，伸手揉了揉又意犹未尽似的把那而耳朵折了折，待它自行立起后，又将它折了下去。狸渊等了很久，看他这副模样已经知道了答案，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却还是听到了很轻的一声“嗯”也是像刚才那般小心翼翼的慎重。

狸渊觉着自己就像是泡在蜜罐里的小熊，忍不住的要往外吐泡泡。他伸手搂了少年坐到腿上，用力深吸了口气。“好，我说完了，你也说说自己吧，什么都可以，我想听。”

“啊，这就没了?”少年在狸渊腿上坐着还不是很自然，但是很高兴，以为他会说什么动人的情话，不由有些失望。

“你还想听什么？”狸渊凑近少年耳边，声音低沉，呼吸间热热 的气息喷在少年脸上，少年下意识一躲，连连答了好几声：“没，没，没”，脸又是红了。说完他清了清嗓子，随即像小学生一样开始自我介绍：“我叫江流渊，今年二十一岁，本地人，父母离异、、、、、、”

狸渊耐心听他说完，默默念了两遍“江流渊，江流渊。”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少年是坐在他腿上的，夏日短袖薄衫，所以狸渊一低头正好能看到他胸口正中那块好似朱砂笔尖轻点的花瓣型印记。脑中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渐渐清晰，那笔是他亲手点上的，施了法力，所以经久如初。他搂紧少年，心中有句话;我好像等你很久了，却没说出口。

是了，他们一开始便没问过彼此姓名，一个以为不过是转眼就忘的路人，而另一个见对方没有过多纠缠的意思也就没开口。而很多事一旦错过了最好开口的时机就会被一直搁置。他们都没料到情愫会一日日增长，却都任之生长，不想抵抗，默契得像是注定。

即使是转世，也因经历不同，终究不是一人，那人和少年一个乐观活泼，一个沉郁内敛，狸渊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没料到会这么巧，而现在，狸渊清楚知道自己爱的是这个叫江流渊的男人，所以那句话他不会说出口，这对少年不公平。

狸渊俯身吻住身旁少年，有刺目白光将他们笼罩。

传闻，有九尾妖狐，百炼成丹，可助凡人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