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川东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子由左右两个院子连成,院里住着四十来户人家。院外有一个两三亩地大小的晒场,在院子和晒场之间,有一条水沟,水沟宽和深都一点五米的样子,它对于院子有点护城河的感觉。水沟的主要功能是排走雨天从院子房檐流下的雨水以及院后山上淌下的山水,在水沟的两岸,便生长着许多槐树。
槐树在故乡也称为洋槐树,丛生的较多,也有乔木的。乔木树干较高,有十来米的样子,院子左侧水沟旁就有几棵,树干碗口粗细,表皮纵裂,呈黑褐色,遒劲向天。枝条灰褐色,横向弯延,上有小刺。入春一段时间后,细枝上便凸出芽苞,芽顶青绿。再过段时间,那些母指大小,椭圆的,嫩绿的,间隔规则的叶片儿,便三三两两散布在脆嫩枝头上开始招摇。那些困了一冬的麻雀,从窝里叽叽喳喳的飞出来,占了这个枝头,又去抢那个枝头,从早乐到晚。还是树下的几只母鸡,表现得大度而从容,在树下慢慢的踱着方步,偶尔“咯、咯”几声,跟随在后的公鸡便争先恐后的涌上来,不是为其啄食,就是为其摇翅,那些没有争到机会的公鸡,便鸡脸通红,脖上鸡毛根根直立,上下翻飞地斗上一架,然后一地鸡毛地收场。那只大黄狗远远地看着这边,然后慢慢地走过来,在槐树旁翘起左后腿,撒上几滴尿,放下来再同右后腿一起在尿旁的地面上向后猛地刮蹬几下,然后迈着健步离开,心里叨着:让你们在这儿调情,但地盘还是我家的。老槐树俯视着,裂纹而笑……
五月末六月初,是槐花最茂盛的时候。每片花瓣白中泛着微黄,三片花瓣组成一朵小花,倒钟形。三十来朵有序地结成一串,一串一串地挤在一起成为一簇,一簇一簇地靠在一起连成一片。那浓绿的槐树叶儿一丛丛再从槐花的空隙里填补出来。花,像刚从乳液里浸泡后打捞出来,白得饱满而柔和;叶,接受第一抹晨露的洗礼,绿得清新而明快。绿叶衔着白花,白花偎着绿叶,相扶相持随风而浪,似夏日午后喝下一罐凉啤的清爽,又似看见穿着素花裙摆的姑娘回头那一浅笑的纯净。几个树冠错落无序的连在一起,像白雾浮动在村前。小时候总喜欢闻槐花香,站在稍远的地方,槐花的香,时断时续,似飘散在空中一段一段柔滑的丝,不经意间便有一段飘进你的鼻腔里;靠近一些,槐花的香,淡雅绵长,似佛前龛里升起的那缕青烟,轻而不散,绵而不绝;站在树下,槐花的香,浓烈厚重,似山涧瀑布,迎面而溅,浸心润肺,氤氲绕身,沐浴灵魂。
夏日的午后,槐树将它的身下布置成一片阴凉,等待着饭后院里大人小孩聚集过来。刚喝完稀饭的男人,摇着蒲扇趿拉着凉鞋朝树下走来,蓝色短裤上口被汗水㓎湿了一圈,裸露的胸膛上汗水顺着胸毛向下滚落,他将那圆形蒲扇横着,用扇沿靠近裤腰上口往上慢慢地刮去,浑浊汗液便在扇面上聚集流淌,抵到颈部处,平端下放,往身后地面狠狠甩去,一次,再次,好像是因为这汗水而导致的天热,只有这样甩才能解心头之怨。
“哪个在洒水?”身后有小男孩声音吼了起来。男人转过身,见一小男孩和一小女孩正趴在槐树脚的地面上掏地牯牛,男孩平头,脸色白净,穿一件环状蓝白条相间的短袖T恤,女孩穿一件蓝花白底的裙子,蓝花已洗的褪色,裙腰宽大,应该是姐姐不能再穿而改做给她的。男孩抬头见到男人,叫了一声“大叔”,便继续低头和他的地牯牛斗智斗勇。地面那块细腻的粉土上,有一些倒锥形口径约二至三厘米的小窝窝。男孩正用树枝棍将一只蚂蚁围堵进入一个小窝里,正当蚂蚁踩着滚落的泥沙艰难的往窝口爬时,一只弓着背粘满泥土蚕豆大小的地牯牛,举着一对类似于龙虾的大钳,从窝底泥沙里突然冒了出来,迅速地钳住蚂蚁,倒退着瞬间消失在窝底,留下的作案痕迹仅为锥形面没有之前那样规整。
“哥哥,你刚才不是说不再这样做了吗?”女孩抬头问哥哥。
“地牯牛不是很久也没吃东西吗?”女孩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的话错在哪里。
“四妹,一会它要把蚂蚁送出来的。”哥哥安慰着妹妹。
“可送出来的时候,蚂蚁就死了,我们还是快把它救出来吧。”女孩央求的语调。哥哥无奈地拿着小棍从窝的底部开始往外掏泥沙,妹妹低声唱着:
“地牯牛儿地牯牛,快快出来喝酒酒,地牯牛儿地牯牛,快快出来喝酒酒……”
“四妹,快过去,三爷来树下剥包谷要讲故事了。”妹妹听了哥哥的话,也不给地牯牛唱歌了,腾地从地上站起来,刚开跑,右脚那只绿色塑料凉鞋的鞋帮从鞋底断裂,但脚踝处鞋带还坚固着,女孩跑起来,那凉鞋便绕着脚踝转起了圈。
三爷刚将一簸箕玉米棒子放在槐树下废弃的碾盘上,小朋友们便急急地围过来坐好,哥哥也在身旁给四妹占好了位置,待四妹坐下,帮她脱下坏了的凉鞋,安慰道:“不怕,明天煮饭的时候,我把火钳烧红了再给你补好,这次我不会烫着手的。”女孩点着头,用小脏手擦拭着眼角的泪。
“三爷,我们给你剥包谷,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嘛!”哥哥对三爷说。三爷脸形硬朗,嘴唇有些厚实,花白短浅的胡须在黑红的脸上特别显眼,似吃完蛋糕还没来得及擦拭干净,青黑稀少的头发向右躺着。穿一件蓝色背心,背心后面的上口残留着一块白色的汗渍。他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锥(筷子粗细的铁棍,一端做成圆圈,另一端打磨得细尖),将锥尖插进左手拿着的玉米棒子粒列间的缝隙里,左右摆动,靠近锥尖的玉米粒便从棒子上掉下来,这种做法被称为“开路”,开了路的玉米棒子剥起来就方便多了。三爷读过三年私塾,在他们那个年代,算是有文化的人。
“好吧,我给你们讲《六只乌龟》的故事。”三爷今天一点也不推辞,小朋友们大声叫好。三爷假装清了清嗓子:“古时候有个员外,他的生日要到了,让六个女婿每人抓六只乌龟送给他,小女婿抓住了五只,就差一只,便用木头在夜里赶做了一只,涂上乌龟的颜色,在第二天的生日宴上送了过去,岳父将女婿们的乌龟都放进水缸里,那只木制的乌龟就一直浮在水面上,岳父问这只乌龟怎么了?小女婿急中生智回答说,他想听故事呢。”三爷停了下来。
“没有了?”哥哥问。
“没有了!”三爷诡异地笑着答。哥哥迟疑了一下突然问:“三爷,你是在骂我们想听故事吧?”其他孩子似乎一下都醒悟过来,哄闹着不剥包谷了,要三爷讲不骂人的故事。三爷笑着对哥哥说:
“你们昨晚去二队看了坝坝电影,你先给我们讲这个电影,我再继续给你们讲下一个,这样可以吧?”哥哥犹豫着,他突然狡黠看向身旁的黑娃说:“黑娃昨晚也去看了,让他讲吧。”
黑娃眼睛大,锅铲发型,上身赤裸,皮肤黝黑,穿一个灰色裤头,裤腰大而人腰小,在离裤腰上口三指宽的地方,用一根筷子粗细的白色机线带紧系着,被系成褶皱的裤腰上口翻过机线带向外悬着,似一朵成熟了的向日葵外沿。两瓣屁股对应的裤头外面,黏合着两块黄色的泥斑。黑娃发现大家都看向他时,便赶紧把头低下,耳根随着脸慢慢红了起来。三爷将目光从玉米棒子上移向黑娃:“黑娃,你怎么了?”
“他昨晚是去了二队,但没有看电影,去偷别人家的李子了。”哥哥笑着说。
“叛徒,不是说好了的,不把这事说出来吗?我也给你吃了李子的。但这也不能怪我,他们的党子(投影用的幕布)挂的太低了,前面的人站着,我立在板凳上都看不见,所以才……”黑娃瞪着哥哥,不好意思辩解下去。
“你就给我吃了两个,去了那么久,可能才摘几个吗?还让我不说?”哥哥觉得自己亏多了的样子。
“我开始是摘得多,可主人家打着手电筒追过来了,我能不跑吗?我从树上掉进了谷子田里,把谷子压倒了一片,裤子全打湿了,还是二狗把我拉上岸的。”黑娃委屈着。大家又齐刷刷的把目光聚向对面的二狗,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汉奸,二狗避开他们的目光尴尬的笑着,剥玉米的手掌放慢了速度。
“我没有偷,我就站在树下帮黑娃看人,主人追过来时我就告诉他,我把黑娃拉上岸后,口袋里就八个杏子,我吃了三个,黑娃吃了三个,剩下两个大的留给了他。”二狗看向哥哥,气愤的眼神。哥哥不好意思地看着黑娃:“黑娃,对不起哈,上次午饭后,我们悄悄下河板澡,你也告诉了我妈,我们俩扯平了。”
“真的不是我说的,我给你说过了的。”黑娃有些生气。
四妹怯怯地看向哥哥:“哥,那次是我告诉妈的,那天中午你和黑娃哥商量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午饭后我在槐树下没有找到你,就回去告诉妈了。”大家先看向妹妹,又随即转向哥哥,抿着嘴笑。
哥哥那次的挨打,大家都记忆犹新,妈妈从床罩顶上找出那根经常教育七个孩子的桑树条,刚出院子就发现哥哥已经回到槐树下正和孩子们扇烟盒(将彩色的烟盒纸折成三角形,放在地上,谁用手掌扇翻过来就属于谁)。妈妈突然想起前不久,朋友送给爸爸一盒红梅烟,放了几个月爸爸都舍不得抽,哥哥等不及了,煮饭时把烟在灶堂里烧了留下那张有一枝红梅的烟盒纸,折成三角形在和伙伴们玩的时候被爸爸发现,爸爸只是让他站端正语言教育了一顿。这事过了好久妈妈才知道,就一直怀气在心,现在见他扇烟盒又想起这事,更加来气,她疾步过去拉住他的左手前臂,用指甲在上面轻轻一划,一条白色印痕就呈现出来:“你狗日的硬是去板澡了哟……”妈妈气愤得帯着哭腔。桑树条高高举起,狠狠地朝他屁股打了下去,一下,左脚跳了起来,再下,右脚跳了起来,三下四下,左右脚伴随着哭嚎声无规律地急速跳动起来,左手臂被妈妈拽着挣脱不开,便绕着她转动,腰伸了又弯,弯了又伸,像一只被捏着躬来躬去的蚯蚓,右手伸过去护一下屁股,被打着又快速收回,像被沸水烫着一般,不停在胸前擦拭……最后还是三爷去拦着,把哥哥拉了过来。
哥哥知道了是妹妹告的密,就歉意地对黑娃说:”黑娃,这次对不起哈,下次斗鸡的时候,我让着你。”
“不要你让,我们现在就斗鸡。”二狗不等黑娃回话,丢下玉米棒子就站了起来,像是要帮黑娃报仇似的。他脱下那双只剩下半截的泡沫凉鞋,左腿独立,右小腿架在左腿的膝盖上方,左手握着右腿的脚,右手搭着右腿的膝,不时地上下跳动以保持身体平衡。簸箕周围剥玉米的男孩女孩全都站了起来,架上了腿,嘴里“嗨嗨嗨”的嚷着、笑着,架起来的腿开始相互顶撞,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伸或缩;小身子跳着,或进或退、或东或西、或逆转或顺转。他们没有胜负,只剩欢乐,似一群小马驹在有限的地盘上万驹奔腾。他们踩没了姑娘们正在踢着的毽子,踢飞了正在转动的陀螺,踩烂了大叔正在编筛的篾条,挤走了纳鞋底的大妈,所谓的胜利方戴上了从姑娘们那儿抢来的用槐花编织的花环……
冬天来了,花谢叶落,槐树突兀的站在村口,似一位盼孩归来的老人。
时光荏苒,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已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当年和我一同长大的黑娃、二狗等众多伙伴,因生活所需都定居他乡。两个院子空无一人,房屋也开始破烂,槐树早年已经枯死,当年槐树下那片乐园也丛生杂草,即便如此,可我还是常常梦见在槐树下的各种游戏,在梦里闻到那槐花的幽香。我时常想,我可能将我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一半丢失在故乡,一半随我漂泊异乡,可他们时时在彼此呼唤,盼望重合。回到故乡,睡上一觉,顿觉身心熨帖,神清气爽,离开时,又总觉若有所失,但又不知所失为何,走得越远,思念的丝就拉得越长。
在梦里,我又闻到那槐花的幽香,淡雅而绵长……
2002.9.10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