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花于午夜时分飘起,在浓雾的笼罩下,从点点碎屑逐渐转为片片鹅毛,覆盖在尚未融化的上一场雪上。积雪就这样一点一点增厚着,直到旭日初升,反射出淡淡的晶莹晨光。
自北方冰原呼啸而来的晨风将浓雾吹散去,梅迪亚峰呈现出壮丽的全貌。朱格尔山脉绵延千里,自甘瑟尔峡谷向东延伸,止于沃伦鲁德,在此转向北,将东部的苔原岭与西边的希雅陲分割开来。梅迪亚峰便是一支向东深入苔原岭的支脉的最高峰。在其处于半山腰的林线上方大约数百公尺的地方,有一处布满冰雪的陡峭悬崖。悬崖上的景观略显反常,竟是一座生满低矮灌木与花草、由木栅栏围成的小小院落。虽然此刻已被尚未停息的风雪掩盖,却仍然在一片雪白下透出点点异色。院落之中是一栋小而精致的木屋,木材为生满俗称"黑眼睛"的皮孔的白色桦木,显然取自下方的桦树林。严格来说,小屋并不十分规整,数根圆木相接而成的围墙略微倾斜,石砖砌成的烟囱也有些歪歪扭扭。但如果建造者从未受过专业的木匠训练,这已经可以称得上杰作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此刻,紧掩的小木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了,一双穿着粗糙的灰色鹿皮靴的脚踏入门前的积雪中。
"北方啊。"刚出门的屋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到了初夏雪还是下个没完。"
他身着再普通不过的深色粗布上衣与裤子,不过外面罩了一件厚实的白色毛皮斗篷。有经验的猎人一眼便能看出,这件斗篷的毛皮定来自某只冰穴熊,这是一种只在极北冰原栖息的恐怖猛兽。他有一头浓密黑发,高高的颧骨与鼻梁,肤色略白,疏于修剪的面庞胡须茂盛,一副典型的诺德人样貌。不过在他的额头上,几缕皱纹时隐时现,暗示此人已近中年。
他在门前蹲下,宽大的斗篷覆盖在雪地上。他将并未戴手套的左手深深插入积雪下,直至触及冰冷的泥土。果不其然,他皱了皱眉,刚下的雪又吸去了大部分热量,这样的土壤温度可不利于院子里植物的生长。于是他在地上用食指指尖写出一串龙语。一个个字符闪着奇异的光泽,缓缓渗入土壤中,直至消失不见。地上的积雪也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
院子里的植物大都是种子被风意外吹落至此,在盛夏时分生根发芽,生长半个夏天后旋即被初秋的霜雪所吞噬,直到下一个夏天又生出新的来。但在几年前,他开始定期加热院子里的土壤,以便使植物在寒冬亦可存活。就这样,院子里的植物越来越茂盛,不仅有成簇的血浆果丛、颜色各异的山花、寒霜甘草、苔原棉等常见的北方植物,也有只生长在温暖潮湿的洞穴中的各种菌类,如气泡草、鲜血王冠、白帽伞菌和天鹅菇等,他甚至还亲手栽种了一些龙舌兰、蓟丛、血藤和架子湾葡萄。这些娇嫩的南方植物在温热的土壤中生长得反倒比北方植物更好。
雪还在下个不停,虽然势头似乎小了一些。这令他有些怀念南方。他站起身,小心地踱到栅栏之外的峭壁边缘,望向南,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灰茫茫的为冰雪覆盖的苔原。他便以想象将目光投至苔原以南,穿过雪漫领,越过约特兰高原,直至佛克瑞斯那温暖潮湿的山谷中。在那儿,薄雾弥漫于参天的阔叶林之中,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富含腐殖质的红褐色土壤。佛克瑞斯作为古战场的历史已有数百年,人们总说,是鲜血染红了佛克瑞斯的土壤,养育了茂盛的植被群。联想至此,他的想象便如同惊弓之鸟般跃回。他摇摇头,努力将战争、尸体和鲜血一系列不妙的字眼赶出脑海。毕竟他这辈子见得太多。
他踱回院子里,站在一株生长在他亲手搭的木架子上的架子湾葡萄旁,从相互弯曲缠绕的藤蔓上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据说这种植物果实虽然香甜无比,在古时却极其稀有,只能由帝国皇家植物园负责四处采集试种。甚至有过一段时期,未经皇帝本人允许的采摘行为被视为叛国罪行。这是帝国颁布过的无数个荒唐法令之一,自然和其他同等荒唐的法令一样,并未存在太长时间。好在经过一代又一代植物学家的细心培育,改良过的品种得以推广,即使对生长环境仍有很高的要求。全天际也仅仅只有东陲领的南部边缘,与裂痕领交界处的火山温泉地带适宜其生长。他院子里的这一株,便是由此移植而来。但由于生长环境的变化,葡萄的生长周期也随之紊乱,虽然外观上已经呈现出有人的深紫色,他也只得靠亲自品尝才能判断其成熟期。果不其然,随着葡萄被咬破、咀嚼,一阵又酸又苦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最终他花费了很大的意志才咽下去。他叹了口气,看来烤些美味的架子湾葡萄派的计划还要推迟不知道多久。
一阵猛然吹起的寒风气势汹汹地掠过院子,让他打了个冷战,仿佛在催促他回屋。他在屋内门前的小桌子上匆匆吃了些去年晒下的葡萄干和浆果干后,便坐到书桌旁,点燃蜡烛,伏下身开始写着一串串古老的、早已不为人所知的文字。在一旁的草稿上,"现行伐莫语之词汇与语法"一行小字在摇曳的烛光中若隐若现。
日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独居的时间久了,他也懒得去算时历。直到又是一个满月高悬于天空的夜晚,他刚刚编篡完"S"条目,便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往事悄然入梦。鲜活的记忆在他的梦中铺展开来,成为一幅他一眼也不想多瞥,却又不得不直视的恢弘画卷。蜿蜒曲折的古墓,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格外阴森;无数水流合为隆隆巨响的瀑布,直冲人工开挖的巨大深渊底部;漫天的沙尘飘起,庞然大物略过天空,投下的影子漆黑无比,喷出的火光则异常刺眼;炽热的鲜血滴在冰冷的雪地上,伴随着刺耳的喊声、鼓声、钢铁的交击声缓缓流淌……忽然一切都没于黑暗之中,只剩远处的一个小亮点,仿佛身处某个地穴。亮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成为一座闪耀着紫色光芒的祭坛,中央则是一人高,一人宽的筒状物,形似某个眼熟的石棺……
"瑟拉娜!"一声惊叫将他拉出梦中。晨光透过上方的小窗洒在沾上点点墨斑的桦木书桌上,使还算平整的桌面显得明晃晃的。一种被命运窥视的奇异感觉萦绕在他的心头,令他有些心烦意乱,因为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对方的眼神。于是他尽力不去想昨晚的梦境,在脑海中极力以某个思索已久的伐莫语法问题代之。不过直到出门的那一刻,那一声惊叫究竟是由他自己发出,还是在梦中所听到的想法仍然像受惊的兔子般掠过他的心头。
都说梦境是命运变化的预兆。他站在那株架子湾葡萄旁,仍然有些精神恍惚。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再摘一颗尝尝时,一个礼貌小心,略有些颤动的声音,如春日的微风轻拂柳树嫩芽般传到他的耳边。
"龙裔大人?"
他转过身朝向声音,同时暗自惊诧着自己的灵敏感觉竟退化地如此严重。要是放在以前,这个声音在他五十步之外就会面临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命运,通常是以一声轻微的"啊"结束,然后淹没于一阵劈啪作响的火光中。
幸好来者的模样已经在极力表达着并不想接受这种命运的愿望。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觉得不像是什么威胁。年轻人顶多不过二十岁,一头梳得短短的深栗色头发,冻得发红的面容满是冰碴和尘土,却难以掩盖其俊秀的气质。又脏又厚的斗篷下露出一缕反光的金黄色,显然是绣在内衬上的金边,恰似被其潦倒落魄的外表所掩盖的不凡身份。
在短短几秒内,他已经将年轻人上下打量完毕,想必对方也是如此。数个猜想同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不过他决定不以恶意去揣测来者。
"你怎么知道我是龙裔呢?"他饶有兴趣地发问道。
"因为您的院子,大人。"年轻人充满期许地望着他,仿佛在获得他的认可。"北方高寒地带不可能生长如此繁多的植物,更何况还有白金稻和架子湾葡萄这种喜热作物。那么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最常见的是魔法。但我的魔法测针并未震动,所以只剩下了另一种最不常见,但此时此刻却最合理的情况:您用龙语改变了现实。"
"世上并不是只有龙裔会龙语。"
"是的,大人。但其余者大多是浅显鼠辈,像乌弗瑞克·风暴斗篷,只会用这种非比寻常的力量去为自己攫取利益罢了。能拥有非凡之力却与世隔绝的人,恐怕只有灰胡子和龙裔您。而这儿并不是霍斯佳峰。"
他赞许地点点头,将一颗架子湾葡萄奖励似地给年轻人。"尝尝这个。"
即使有那么一丝疑惑,年轻人也丝毫未将它展现出来,而是听话地将葡萄放入嘴中。
看着年轻人面露难色,他叹了口气,为了他那美味的派。
"你说的不错,我是龙裔。不必喊我大人什么的,"他摆摆手,"在这荒凉的高山上不必整那套。我叫阿莱克修斯。"
"阿莱克修斯是第二纪元的红卫籍龙裔米海尔在高岩省游历时所用化名,在红卫语中意为'雀鹰'。他在高岩的所见所闻被记录在《落锤省龙裔本纪(附各龙裔家族世系表)》一书中,由落锤省立高等学院的卡拉尼库斯大师所撰。"年轻人说话时定在极力掩盖他的得意之情,可这反倒令其格外引人注意。
龙裔突然开怀大笑,竟令面前的年轻人有些不知所措。
"没错,阿莱克修斯一名的确出自于此,我最近也确实正在用这一名字。"他笑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无论如何,我相信,若是有人来这儿寻衅,他多半不会先去读一遍《落锤龙裔本纪》和附那什么。来吧,告诉我你的身份,还有来这儿的目的。"
年轻人正要开口,他像想起什么似地,将年轻人推向小屋:"来吧,让我们进屋去谈。让温暖的炉火作我们的倾听者,让木柴燃烧的噼啪响声成为美妙的背景音乐,而非站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周围只有凛冽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