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带走的春天(3)


3、明媚的忧伤

尹小荷欲起身,却发现身体如被人点穴了一般,无法动弹。

有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又梦魇了,这样的梦魇曾经出现在那段魔幻般绚烂又清寂的日子。

愈挣扎愈紧,愈紧愈挣扎。如坠入逼仄的空间,身体被束缚,灵魂却在试图逃脱。

等她真正醒过来,已是清朗的晨日。散发着淡淡檀香味的房间响起悦耳的女声:

“现在是早上六点四十分,早上好。”

尹小荷循声望去,阳光穿过浅米色的纱幔撒落在大气简约的书桌上,一款红色的智能音箱格外耀眼。

她曾经在一个真人秀节目看到过这样的音箱。显然它要唤醒的是这屋的主人,那个告诉她房门密码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两天前和她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天后她却住进他的房间。

生活像一场不可预设的荒诞剧,出乎意料,却又好像一切顺利成章。

半小时后,她在卫生间刷牙时,小区物业发了一个信息,让她填表,报体温和身体状况。

除了嗓子还是有点不舒服 ,一切都正常。

吃完早饭,尹小荷开始打扫卫生,从桌上、地上的灰尘,可以看出有一段时间无人在这里办公或居家。

一楼大餐厅分两个区域。一个是简洁明快的办公区域,一个是温馨惬意的休闲区,靠窗摆放了一张墨绿色简欧风格吧桌,几只高脚吧凳。

尹小荷坐在刚刚擦过的吧凳上,望着玻窗外的翠湖,脑海闪现一张青春姣好的脸,面对风景宜人的南湖,下巴微抬,作深呼吸状:

“我终于知道什么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湖已经令人心旷神怡了,何况是宽广澎湃的大海。”

“你等着,以后我住的地方一定会有一片这样的湖。”

那是一张意气风发的脸,他看向她时,眼里有星星闪烁,令她不敢直视,唇角却荡起妩媚的微笑:

“有什么稀罕。”

“喔,女主人看不上?”

彼时,她有种被上套的感觉,脸颊微红,伸手打他肩膀,怼道:

“你的房子是你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在微笑中一把揽过她拥入自己的怀抱,那一刻,她听到他们彼此的心跳,如音浪般交织在一起,胜过海誓山盟。

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岁。在爱里,她天生反骨,却棋逢对手。

八年过去,他实现了他的梦想,而她却居无定所,如落难的客人般住进他的房子。

本以为那些美好的画面和青春一同埋葬在记忆的匣子里,眼前的风景却如同丢失的钥匙,倏地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尹小荷腾地起身,势要刹住回忆的车轮。拿起抹布的瞬间,瞥见吧桌上的无线电话,不假思索地抓起电话,拨通了依依奶奶的手机。

大抵见这个号码不熟悉,老人家终于接听了,一听到是她的声音,便要挂断,尹小荷赶紧说道:

“伯母,拜托你了,听说温州疫情比较严峻,我就想知道依依好不好,让我和她说一句话吧,我想她一定也想知道我的情况。”

“不是我不通融,你一个美术老师,能给依依创造多少条件,即使你的形象没影响生源,疫情期间谁还敢把孩子送你那学画。”

“我可以在网上搜课,经济方面不用您操心。”

她决心趁这半月的隔离期,学一学如何网上教授美术课,所幸自己还有点积蓄,不会让依依跟着受苦。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伯母,这个您就别操心了,有没有男友,我待依依也不会变。”

“我不操心,还有谁替依依操心,这点遗产可是我儿子留给依依的。”

“你——”

尹小荷终于明白蔡家老太太为何收回监护权,竟是小人度君子之心。

一通电话令尹小荷气得说不出话,姨妈说得没错,这家人真够势利又刻薄,得另想法子夺回依依的监护权。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出现在视频对讲机的是一个戴着蓝色口罩的男人,自称是物管员,叮嘱她隔离期不能外出,如果有什么症状一定要告知他们,早发现,早治疗对自己和他人都好。

末了还一再地提醒她,如果需要买东西,他可以代劳送到门口。

尹小荷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感动夹杂着几分感慨,回到熟悉的城市,父母更关心自己的健康,倒是一个例行公事的工作人员给她带来一份回到祖国的暖意。

昨天进小区登记时,她不得不撒谎自己是梵天公司的员工,老板把房子借住给她隔离。物管狐疑地看着她,随即翻出业主电话,打电话和孔千帆确认后,才拿着温度枪给她测试温度,最终将她放了进来。

在美国那段时间,主流媒体都在公开质疑中国的疫情报告有问题。只有回到自己的国家,看到周围全是戴口罩的中国人,她才清楚意识到是美国低估了中国政府强大的动员与调控能力,更低估了普通中国人为这场战疫自觉付出的努力。

待她转身继续打扫房间时,电话铃声响起,尹小荷犹豫拿起无线电话,发现号码有点熟悉,不由按下接听键,一个稚嫩的女声随即从耳畔传来:

“妈妈是你吗?”

尹小荷一愣,眼眶倏地一湿:

“宝贝,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你没事吧?”

来电的竟然是她一直心心念念之人。

“我没事,你终于回国了,手术成功吧?”

电话那头,依依的童声和小大人的口吻令尹小荷疼惜又苦笑不得。

六岁的女孩本是无忧的年龄,却在承受着大人的痛苦,尤其是上学前班后,她开始逃避她,母亲江梦琴知道后痛斥她为小白眼狼,不值得她为之付出,并认为蔡家收回监护权,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你不是说我无论变成什么样的人,都会认我这个妈妈吗?”

“是的,可是我还是希望我的妈妈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妈妈,就像你抱着我在天安门照的那张相片一样好看。”

“宝贝——”

尹小荷眼泪夺眶而出,倘若没有依依的存在,她早已将自己永远地留在花样年华。

那张站在天安门前,满脸忧郁地抱起襁褓中女儿的照片,竟然成为孩子心目中最美的母亲形象。

可惜,物是人非,满脸胶原蛋白的时光永远回不去了。

“宝贝,咱们通一个视频——”

就在她伸手欲摘下脸上砂带时,身后传来一个脚步声,尹小荷回眸,不由愣住。

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手拎着一只皮箱站在宽敞的客厅。

他径直地走向她,目光从她脸上的砂布,落在她梨花带泪的双眸。

彼时,那双清俊的单眼皮闪过不明的情绪,似不解,似嘲笑,抑或什么都没有,如深邃的黑洞,令她的心缓缓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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