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家,路过一栋新建还没有装门窗的楼房。以前没太注意,原来我住的小区门前,马路的对面居然一座新盖的四层小楼拔地而起。有牌子“XXX老年活动中心项目部”,倒是不错,附近的老年人有了一个好去处。不知从哪儿来的感觉,一下子觉得这里好有人气味儿,我想象,应该不是人多,而是那种生活的本来样子,应该就是: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悠闲地或者自娱自乐的生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拼搏的或者无所不能的豪气劲儿。
我在城郊的工地,有一天刚下过雨,露水还湿湿的,一个电动三轮车停放在工房前,满满当当一车草——我老家叫那个是“沙蓬”,干了的沙蓬都蛰手。水雾蒙蒙里远处一个起伏的身影,我也是少有的心情,去向草丛深处。这里一包,那里一堆,有人刻意堆放在这里。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拾起身来,对我怯怯的微笑。
“您是拔羊草吗?”(我觉得北京的口语很好很讲究,不管称呼长辈还是同辈都会用您,习惯了会觉得很健康,这大概是我在那里上过一段时间班的缘故吧)。
“嗯!”老人家敞开的衬衣里红背心的胸口靠下开了几个勾连着的洞,定是穿了很久了;衬衣的背上都是汗浸湿过的盐渍痕迹,库管上都是污渍和泥垢,满是草绿的手上指甲盖里都是黑污,手里抓着一把蓬松的“沙蓬”,乐呵呵的跟我拘谨似的笑答。
“这沙蓬羊吃吗?我记得羊不爱吃这个吧?”
“嘿嘿,这个不是沙蓬,这是绵蓬,你看不蛰手,你脚下那个是沙蓬,那个蛰手,羊不爱吃……”说着,老先生放下手里的“绵蓬”,折了一截沙蓬给我比划。
“你看,这个蛰手,羊不爱吃,那个是不蛰手的!”这动作像给一个哑巴上课,亲力亲为地给语言配合演示。
“家里养多少只羊啊?”
“二十多只,养多了忙不过来!”
“您像山东口音啊?!以前去过山东!”
“嗯,菏泽的!”嘿嘿老人憨笑,瘦瘦的脸上布满沧桑。
我爱着这接地气的感觉,乡土气息,全中国的农民都有相似的气质:纯朴,没有戒备心,不懂的假话怎么说,我自己就是从乡土里来的山药蛋,就是农村的味道。
沉静下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时,又想起那位拔羊草的老人,虽然衣衫褴褛般,却让我怀念起我的亲人,我曾与朝夕相处过十几年,但他们不在这世间了——我多想,那个老家的土地上也有那么一个身影:灰色的或是白色的衣衫,俯下身察看地里的庄稼,躬耕起伏的瘦瘦的身躯,我远远的就可以呼喊:“大(爸),我妈叫你回家吃饭咧!”
“哦!”抬头看一眼,又开始埋头像个研究的“专家”,起伏,走动在地垄间——父亲身材并不高大,向来严肃,他不说的事,我也向来不敢多问,而这样的情形一定是我的小时候,因为等我长大了,从来没有试过我的“勇敢”,父亲就留下那一面最美的笑脸定格,再没有互动的机会给我。
有一次,去一个同学的家里。同学的父亲很热情的跟我交谈,在款待的言谈举止里感觉得出:同学的父亲也是一个有脾气个性要强的人,但另一个令人深刻的是,在跟自己儿子的沟通里是带着商量的口吻,而且很在意我同学的决定,甚有时会让觉得有点怯场般的刻意克制自己的意欲表达。而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我只是被驾驭出海的航船,要靠岸的时候,老船长没有来,没有喝彩,也没有指责的潮水。帮我扬起了帆,交给了我舵,我甚至渴望被“虐”的那种心理都会涌上来,可是只有人世里的潮来潮去,老船长的海明威,和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
我还能想起父亲的奶奶,像极了《马向阳下乡记》里的老祖奶,我的曾祖母就是我们一大家子的“老祖奶”:父亲和母亲吵了架,老祖奶去我家,母亲诉苦。曾祖母打开她里三层外三层手绢包着的冰糖块给我,再拿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亮晶晶的鱼肝油,放在嘴里,示意我给倒水。盘着腿坐在炕沿边,一双小脚鞋干净利落,库管也是绑着的修长而整洁,安慰我母亲,待父亲回来时,数落起来,父亲是绝不敢有半点愠色的,那时候的父亲也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还说几句威胁父亲的话,我的父亲也是有点淘气的陪笑着,做着小学生一样的保证,母亲在堂屋看着听着了,悄悄跟我们说:“你说你大(父亲),你太太(曾祖母)一来,说的可好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老祖奶绝对是我们家族里的权威,备受尊敬,不管谁家有了什么家庭纠纷,不和睦,都在老太太走动。因为有了老祖奶带着爷爷二爷爷走出口外,有了我们一个大家庭,在此繁衍生息。曾祖母八十六寿寝,她的历史,就是我家和我们家族的历史。
最深沉的爱,不是多么风光体面,一杯热水,一碗可口,一身温暖的衣服。我的祖宗从没要求过我要赚大钱,但要求——做人一定要善良。
我们说绝望渺茫,但我们的老古人(祖辈)都说将来,他们活的有希望。虽然物质上他们和现在的我们比起来是清贫的,但精神世界却一点也不落后于现世,他们懂得生活,懂得奋斗的意义,那种亲情的纽带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
感谢那位拔草的大叔,像一个模特,让我体验一次云游的深情。让我想起了,我从哪里来,我的家,我的梦,我的未来。
2017/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