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一个年头了。
她辞世的时候,我才八岁,大都是从长辈的聊天中才知道很多有关她的事情,直到现在,一有机会我还会再从他们的记忆中挖掘与她有关的内容,只是岁月如梭,带走了一个又一个老人,也尘封了一段又一段往事。"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但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仍然拼凑了一个轮廓:一个乖巧聪慧的千金,一个孤苦坚韧的母亲,一个整洁利落的老人。
曾祖母出生在光绪30年(公元1904年),清王朝已在列强的欺凌下气数将尽,各路革命者还没有看到胜利的曙光,整个社会动荡不安。曾祖母的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但还算有幸的是她生长在一个大户地主家里,奶妈带她如同己出,不仅衣食无忧,还被送到归德府城里读私塾和学习礼仪。她嫁到的谢家在闫路口四十多里外的谢寨,也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地主家庭,家里的一百多亩地和现在一个生产队差不多,在她带着八十四件嫁妆出嫁的时候,还有马队带枪护送。
新婚后的几年日子轻快而幸福,几个刚嫁过来妯娌年龄都差不多,家里还请了西宾教她们读书识字,她自己还讲到过丈夫送饭在窗外偷看她们摇头晃脑读书的往事。那个时候的她,或许根本没有考虑过将来会怎样,或者认为会和家里的长辈差不多,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想不到自己将会与那么多的苦难和眼泪相伴。
图为因被辟为生产队仓库有幸保留下的祖上正房,距今两百余年,摄于2017年11月
中原之地平坦开阔,无险可据,自古多受战乱之苦。1938年4月,"七七事变"后不到不到一年的时间,日军就沿陇海线推进到了豫东,将商丘拖入苦难的深渊。曾祖母经常提到逃跑躲避鬼子扫荡的事情,家里的水缸被空袭炸烂过,所幸没有伤到人,在一次夜里的逃跑中,为了防止襁褓中的爷爷哭喊,一直捂着嘴不敢让他出声,因为慌乱跑了很远才想到松开查一查小孩是不是还喘气,还有一次躲避扫荡回来的时候暗藏在夹壁墙里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外患"不断侵蚀着生活的根基,但更为致命的是"内患"。曾祖父因交友不慎,接触到了鸦片,所剩的家业在一个瘾君子手里根本经不起折腾,不出两年就把家里的田产燃为灰烬。一家的生活从慢慢拮据到实在无以为继,只能投亲又回到了她的娘家,开始了为衣食奔波的日子,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建国后没有被划定成份而免于了挨批挨斗,这也算是命运给开的玩笑吧。
迁居后不久曾祖父就撒手人寰,身后是尚无一人成家的一个女儿,六个儿子。时间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去问一问她是如何度过那段至暗岁月的,她是怎么处理丈夫抽大烟这个事情的?一个从小生活优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眼见着家道中落,更是那一天突然发现,鸦片不仅耗尽了家财,更夺走了年轻的丈夫,命运无情的将她们母子弃置在了一片荒野之中,千也难,万也难,举步维艰,千条路,万条路,路在何方?
作为七个孩子的母亲,除了坚强,并没有别的选择。和建国前后大多数的农村家庭一样,先是饱经战乱之苦,后是受到各种运动的冲击,奶奶经常给我提到的一件事就是在她和爷爷结婚后不久,随爷爷在其他大队的小学教书的时候,听说村里一天饿死了八个人,对曾祖母实在放心不下,徒步走到傍晚才赶回家里,当时的食堂以奶奶的口粮不在大队为由不让进去,家里又没有充饥之物,娘俩趁着天还没黑,在新收的麦秸垛旁收拾了出了一捧麦子,回家煮了权当晚饭。
在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下,让人肃然起敬的是曾祖母坚持让她的几个儿子读书上学。爷爷在世的的时候说到过,读书时每周的口粮就是周三和周六的下午步行回家,用荆条编的篮子装满带回学校的红薯干和几块海盐疙瘩。即使在曾祖父去世以后,几个爷爷的学业也没有中断,有两个还是大专毕业,可以称得上是难能可贵,这个寄居他乡的家族至今人丁兴旺,我始终觉得冥冥之中赖其阴德护佑。
当生活不断改善,不再为一粥一饭忧虑的时候,曾祖母也步入了迟暮之年,得益于早年的教育和半生苦难的历练,老年的她整洁利落,仍是没有大的言语,谈吐有致、举止有度,八十多岁还能下厨。我还记得母亲曾经告诉我,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曾祖母还养鸡,因为只有我一个重孙,她攒满一小囤鸡蛋就让端给我。曾祖母在九十三岁时辞世,在她生命最后几年大部分时间躺在一张麻绳编的网床上,我放学后经常去她那里,帮她跑腿去买东西,虽然行动不便,但她头脑始终很清楚,跟我讲一些往事,只是大部分被我忘了。
她身后只留下了一张照片,在家谱上也仅留下了一个"谢田氏"的名字,但我时常会想起她,想起她走路不便的小脚、以前的那三间土墙老屋、一张黑漆斑驳的八仙桌、两把扶手活动的太师椅,以及她经常用的蓝条纹手绢和那个网床。
二〇一八年三月 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