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很多读者一样,先是被大卫·格罗斯曼这部作品的名字所吸引。开始阅读后,又万分惊诧于大卫·格罗斯曼选择的表现手法。
这是一本小说,不是舞台剧剧本,大卫·格罗斯曼却让一个名叫杜瓦雷的脱口秀演员在酒吧的舞台上自说自话了整整一本书,所以,《一匹马走进酒吧》没有章节之分,阅读者喘息的机会,是作家笔端一抖,让台下的观众、一个名叫拉扎尔的退休法官插入几句回忆时。
在杜瓦雷表演笑话的时候,拉扎尔会时不时地插入几句回忆,这说明,拉扎尔与杜瓦雷的关系非同一般?是的,不一般,他们是同学。只是,自两人同时在一个军营服预备役时、拉扎尔目睹杜瓦雷被一名女军人喊走以后,他们就缘悭一面了。
那么,拉扎尔成为杜瓦雷的观众,是巧合吗?不是!“我希望你来看我的表演”,两周前晚上9点半,杜瓦雷打电话给拉扎尔,“就一个晚上,我会付你钱的。”
读到这里,我还不知道,杜瓦雷邀请拉扎尔去观看的,是他脱口秀演员生涯的最后一场演出。等到演出开始通过杜瓦雷忽而假装正经、忽而撕掉伪饰的表演,我大约揣摩到那是身材矮小、长相粗鄙、喜欢自嘲的杜瓦雷的谢幕演出。可我依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地邀请、恳求多年不见的同学、且只同学了一年的退休法官拉扎尔来酒吧来看自己的表演。
猜着谜底翻着书页我把《一匹马走进酒吧》读到了后半部,杜瓦雷的独角戏也唱到了后半场,此时,十多桌观众因为杜瓦雷不讲笑话动不动就跌入自己的往事里而纷纷离席,那么?杜瓦雷请拉扎尔来到他表演脱口秀的现场,是为了清算同学之间彼此的亏欠吗?你看,他根本不在乎那些或愤怒或意兴阑珊的观众接二连三地退场。那些只愿意在插科打诨中获取廉价欢笑的观众纷纷离场后,被数度打断的母亲的故事,杜瓦雷终于能完整地讲述一小段了:
“二十岁时她经历了大屠杀,连续六个月一直待在同一节火车车厢里,真的。他们把她藏了半年,三个波兰火车技师把她藏在一节小车厢里,车子来来回回地在同一条轨道上行驶。他们轮流看着她;这事她对我讲过一次,当时她露出扭曲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当时肯定在十二岁上下,家里就我和她两个人,我给她表演,她突然制止我,一口气对我讲述了这整件事情,她的嘴角扭曲着,好几秒钟都恢复不过来,整个脸部都拧到了一边。六个月后他们觉得折腾够了,也不知怎么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某个晴朗的日子,当他们抵达最后一站后,这些卑鄙的家伙就把她直接丢在了门房那里。”
我觉得,怎么转述、复述、简述以上这段文字,都会伤害因为这段文字而“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一匹马走进酒吧》。我被这一声“闷雷”震慑得欲言又不知从何说起时,猛然想起,早在演出开始之初,大卫·格罗斯曼就想让杜瓦雷讲述母亲的故事:“说到我的母亲”,然而,观众席里滚过的一阵不耐烦的声浪,让杜瓦雷不得不回到他以前在这个舞台上的表演套路里,讲讲关于鹦鹉的笑话,抓取观众中可供自己消遣的细节经过自己急智的编辑后反馈出去取悦观众……还是不能讨得观众的欢心吗?杜瓦雷还有狠招,就是狠扇自己的耳光。
这一招,让拉扎尔想起了几乎忘却了的往事。许多往事中,拉扎尔最历历在目的,是杜瓦雷喜欢倒立行走,狠扇自己的杜瓦雷与倒立行走的杜瓦雷中间画了等号以后,让拉扎尔极度厌恶,所以,他想离开。但是,杜瓦雷祈求的眼光,让拉扎尔停止了转身停下了脚步,于是,听到了杜瓦雷妈妈的故事。
一个一本正经的退休法官,应该是以色列人的标准像。当杜瓦雷在台上用各种伎俩咯吱观众时,拉扎尔的即时反应应该是以色列人的标准反应:“他又瞥瞥我,看我有没有笑。可是我没有笑,连假装都不愿意,”
这个标准的以色列人,再看杜瓦雷,如同小丑:“他踢着腿,摆动着胳膊,像是溺了水一般叫喊着,结结巴巴的,最后从扶手椅里一下子连根拔了出来,身子弹跳起来,几步离开了椅子,一边喘息,一边惊恐地盯着它看”。从一个喜欢倒立行走的异类,到舞台上用糟践自己的方式博得廉价的笑声并因此获得收益的杜瓦雷,在拉扎尔看来,不仅是舞台上的小丑,也是生活中小丑。
自甘小丑的杜瓦雷,直到讲完了母亲的故事,力邀老同学拉扎尔来现场的原因,我们似乎了然了:他想让一个标准的以色列人知道,他的倒立行走,他在舞台上的乖张,是由什么造成的。
他也许只是想消弭拉扎尔对他的误解,可我却读到了以色列人这些年来的遗忘。
不用说,杜瓦雷的母亲是个犹太人,被3个火车司机关押在火车车厢里蹂躏了6个月。一个20岁的女孩遭受如此创伤,已经有了自己祖国的以色列人民应该给这女孩无限同情,可是,他们却将鄙视给了女孩,甚至这女孩结婚后有了杜瓦雷后,鄙视都不能放过她,以致,心在为母亲哭泣的杜瓦雷,只好用怪异的行走来分散众人给予母亲的歧视。
与拉扎尔在军营一别,杜瓦雷是去参加母亲葬礼的。到死都没有从别人的鄙视里解脱出来的母亲,成了杜瓦雷心中的块垒。他大概认定,自己一旦完成了最后一次脱口秀表演,就没有场合控诉虐待了母亲的火车司机、痛陈轻慢了母亲的以色列了。伤悲的是,酒吧里那些他的脱口秀的观众,是没法懂得他的痛苦,他只有选择标准的以色列人、退休法官拉扎尔。
那些以色列人,果然如杜瓦雷所预料的,不懂他的痛苦。不仅如此,建国以来尽管枪声从未在以色列停止过,他们还是忘却了犹太民族曾经遭遇的巨大痛苦。
一匹马走进酒吧后,喝了一杯酒又喝一杯酒再喝一杯酒,那是一个笑话,是司机带着杜瓦雷去往母亲葬礼的路上为缓解杜瓦雷的悲伤讲的一个笑话。那么,一群人走进酒吧喝着酒听着笑话假装忘记了不堪回首的过往,那就是一出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