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七日,河边狂风大作,几根寥寥荒草摇摆不定。路过的村民加紧脚步。

“二狗,要下雨了,赶快回家好生呆着吧。这破天,估计要下大雨啊…”

王二狗愣了愣神。

“成,大毛,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

大毛刚开口,王二狗便跑远了。

他跑了很远很远,一直到镇里。他先去高老二开的糕点铺里买了盒她最爱的糕点,然后便去旁边的店铺理了个发。王二狗乐呵呵:她一定会很开心,这可念叨好久了。

王二狗加紧步伐。刚理好的头发被淅淅沥沥的雨打湿,垂下,活像一只落汤鸡。他不敢怠慢,一步一个脚印,趟过泥水地,跨过大水洼,裤腿,鞋面,处处是泥水。王二狗却傻笑。他坚定地向前跑,满脑子都是她。

跑了不知多久,在一处破旧的小宅子前面停了下来。王二狗颇为讲究的理了理已经看不出来形的头发,把上衣往下拉拉,从怀里拿出糕点。还好没打湿。王二狗暗暗窃喜。

王二狗先是绅士地轻轻敲门,无人应。

过了两三分钟,王二狗开始着急地敲门,迎他的,却是一个穷凶恶极的老太婆。

“你找死啊,干嘛?”

王二狗傻在原地。歪着头看了看门面:“这不是莹莹家吗?”

老太婆叼着根草尾巴:“是啊,怎么着?”

“她人呢?”

老太婆咯咯咯地笑:“她啊,你不晓得嘛?明天就要给张大人做妻喽。那张大人,可是府里的高官,这柳莹莹,也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也就我嘴巧,能把他俩讲成…”

王二狗踉跄了几步。

老太婆嘴巴叨叨叨:“那柳莹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爹在外面欠那么多钱,听说还有个当苦力的男娃儿搞什么恋爱…下贱!”

老太婆抬起头端详着王二狗:“娃儿,我瞅你也不小了,要不改个日子,我帮你说说亲啊?”

王二狗急忙推辞:“不了不了”

那做媒的又道“你不会就是那柳莹莹的…”她正又要开口,一匹马车在宅子前停了下来。车夫举着油纸伞,给马车边上放上一个板凳。一个穿着华丽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看到媒婆,嘴角勾起弧度。

“阿婆,莹莹在屋中吗?”

王二狗回过头。便被身边的媒婆撞到在地。媒婆一脸谄媚的笑:“张大人啊,莹莹在东屋呢,等你许久了。”

王二狗急了。一把掀翻油纸伞:“你什么时候跟莹莹定了亲的?我为何不知?”

媒婆气冲冲,赏了他个大嘴巴:“胡扯!你怎敢翻张大人的伞?你可小心着点,回头给你砍了头!”

那官人倒是不恼,嘲讽的笑:“你为何要知?”

王二狗卡了壳,没想到居然会被反问,支支吾吾半天,也未吐出一言半语。他执拗地站在雨中,看着宅子。怀里的糕点冰凉凉。

媒婆白眼翻上天,正要关上门,王二狗一把撑住大门。媒婆使劲推,王二狗咬着牙关,不肯松劲儿。还是拗不过身强力壮的王二狗,媒婆服了软。“就前两天的事,明儿个就是大喜之日了,你可别搅和。”

雨硬是瓢泼下了一整夜。王二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闭眼,就是她在眼前笑。笑的很好看。猛地睁眼,却是一片漆黑。他默默辗转,泪默默从脸边流下。

终于,他猛地起身,没有犹豫,戴起一顶草帽,径直冲出屋外,向那个熟悉的地方跑去。他又在笑。

王二狗在宅子前面停下来。他伸着脖子,四处观望。望见四下无人,他悄悄拉开大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木板。木门发出低沉的嘶吼,随即扯出一条小缝。王二狗窃喜,悄悄垫着脚尖从缝里溜过去。

“东屋…”王二狗分不清。干脆趴门缝上偷看。

“便是这了。”他推门而入。她坐在床上默默的哭。看到王二狗,哭的更厉害了。

“你怎么才来?”她边哭边打他。

王二狗不说话,像傻子一样笑,任凭她打他。笑着笑着,王二狗也哭了。他的手在抖。

王二狗看到床边与简陋房子格格不入的华丽嫁衣:“真好看。你穿上绝对更好看。”王二狗努力挤出一个笑脸。眼泪却不受控制,簌簌的流。

新娘也哭了。她无力地瘫在地上。

“明天,已时,会来接我。”

王二狗不傻。他知道她不想嫁。王二狗仰着头,没说话。她好似知道他在想甚,也没说话。用手背擦去满面的泪,走到墙边,褪去一件件衣物,穿上嫁衣,披上盖头。

王二狗回头,她默默坐在那里。王二狗甚至有种错觉,好像他已经娶了她。他苦笑,慢慢走过去,掀开她的盖头。新娘又哭了。她一遍又一遍的说,说爱他,说她舍不得他,说她只想嫁给他。

那一夜,雨也缠绵。

丑时,王二狗整整衣冠,最后不舍地望着她。她也望着他。王二狗两步一回头,半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走到天亮。他嚎啕大哭。为什么他生来就必须当苦力,为何世道不公?…路上起得早的农夫笑他精神不正常。王二狗也不反驳,东倒西歪地走。

回了屋中,王二狗倒在床上,明明很困,却怎么都睡不着。于是他睁着眼,算着时辰。到了辰时,他挣扎着想起身,想去接她。但他不敢。他骂自己是个怂蛋,他流不出泪,昨晚哭到眼睛发涩。这时,王二狗感受到深深地无力。

已时已到。

王二狗不断给自己催眠。他不想面对。他想一觉沉沉睡去,听不到,管不着,说不定在梦中,还能娶了她。

“让开让开,咱新娘子过路喽!”

敲着锣,打着鼓,四个苦力抬着红轿子招摇过市。王二狗捂住耳朵。他无能为力。

昏昏沉沉一天,一晃到了傍晚。王二狗饿的不行。起身,桌子上,一盒糕点刺伤他的眼。他正想扔掉,肚子咕咕咕的叫。他无奈,家里没粮了。抓起一个,扔进嘴里嚼。桂花馅儿的。王二狗最吃不惯这种东西。“不能浪费粮食啊…”王二狗自言自语,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揣在怀里就跑了出去。

洞房在哪是很好认的。一群人挤在一个宅子旁,争着,抢着要喜糖,图吉利。王二狗想,要是还能见到她,那可就真吉利了。挤过人群,推推搡搡,趁着人多,偷偷溜进去。找到个没人的偏僻地方,撸起袖子,把糕点和衣服绑在一起。“能不能掉就看人品了…”

王二狗猛地一发力抓住墙沿,使出吃奶的劲,脸憋得发紫,脚登来登去,无处发力。倒是这鞋,被蹬了下去。凭借着发达的脚部肌肉,王二狗翻了过来。

“可惜了这鞋了…”王二狗有些感伤。

好在糕点未掉。王二狗有些开心。悄悄溜到洞房边,王二狗顿了顿脚,不敢迈出那一步。只好紧紧攥着糕点,趴纸窗户边窃听。大红色的囍,刺得王二狗眼睛发疼。

洞房里,新娘子的声音无力,软趴趴的,新郎官的吼叫不绝于耳。“我哪里亏待着你了?礼金那么多银子,我那么爱你,最后还比不上个苦力?”

王二狗听到这里,悄悄的笑,慢慢的,笑的越来越猖狂,身子跟着一抖一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疯子。王二狗不停的笑,笑的眼泪都冒了出头。

“诶,那里的,你是干嘛的?”一个守卫大步朝王二狗走来。王二狗心就一揪,完犊子了,刚才笑的太投入,没注意着。正想着狡辩一下子,守卫扯着嗓子就嗷嗷起来:“进贼啦进贼啦!来人呐!”王二狗一拍脑门,完了个大犊子。

屋内的必是听到了动静,探出头来。那新娘子,急匆匆跑来,就看到那王二狗傻呵呵抱着个糕点乐。她破涕为笑,和王二狗刚才一样,笑的一颤一颤。王二狗把手臂伸的很长很长,给她递糕点。新娘子也把手臂伸得很长很长。屋外不知是什么花飘落一片,沁人的香弥漫。

王二狗还是被拖走了。新娘子一个劲给他说情,终究还是想着官人的大好日子,图个吉利,也就没有追究他。在牢里关了五六天就放了他出来。王二狗有些落魄,神志不大清楚,终究还是咬咬牙,没去她家。回了自己的屋,泥糊的墙壁被这几日的暴雨冲刷,淌一地的泥水,王二狗不做声,蹲下来默默的收拾。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他好像突然坚定了什么,扔下笤帚就跑了出去。

她家门口寒风瑟瑟,王二狗却觉得无比温暖。轻轻推门,里面一片萧杀。他猛然想起,对啊,她搬到大房子里了。惆怅一时间涌了上来。长叹,无奈。“进来坐坐吧。”他自言自语着。不大的小屋里,却处处都是王二狗最宝贵的记忆。他坐在床上,默默想着。

往前看,却瞅到一封信。他立刻激灵起来。

翻开信纸,她字迹娟秀,好似透着笑意,王二狗一眼就能认出来。“好在之前她教我识过字…”王二狗庆幸。

他笨拙地拿手一点点指着看。突然,他后背发凉,纸上的字一笔一划刻到骨子里。

“此世伴君十余载,愿君常有笑颜开。

柳树可占二两地,劳君关照惹人烦。

今世未能伴君生,不愿嫁与庭中官。

如有来世再相会,随君共度生死关。”

王二狗读懂了。发疯般冲向外面,找到人便问:“你可知柳莹莹现在住在何处?”人们都觉得他疯了,七嘴八舌的议论。他横冲直撞,不知几个时辰,他终于听到了官人的声音。他冲过去,冲他吼:“柳莹莹在哪?!”

官人面带韫色:“死了。”

王二狗失了神:“别逗我,开不起这玩笑。”

官人流下泪:“正月十一走的…五天了…”他高大的身躯弯下来,此刻他和王二狗一样,都如此弱小。

官人抽泣着:“我以为,只要不让你们见面,她就会慢慢忘掉你。我跟他说,你因为来找她,被杀了。没想到啊…要是这样,我宁愿她和你在一起…”

屋外骄阳明媚,不知谁家小孩,嬉笑,打闹。女人牵着他,脸被阳光照得看不清,幸福却怎么都掩不住。王二狗出神的看。

回了家,王二狗洗了头,拿出藏在床底的所有积蓄,退了工,去了趟城。买了个囍字,大红色,喜庆。又找了个办婚礼的,要他们正月十八来这接人,那人摆摆手:“这日子太不吉利了,跟死人结婚那?”王二狗轻轻的:“嗯。”那人吃惊:“年纪轻轻的,就…”

王二狗又拿出几张票。那人连忙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退下。

王二狗偷偷找到了她的墓,挖开,在旁边找了一块还不错的地方。“你走的有点仓促,我还没跟你说再见…”王二狗独自想。

月光皎洁,满天都是星辰。旁边柳树光秃秃,占了院子二两里。

正月十八,村中人愣愣看着穿着一身红的王二狗,坐在轿子上,下面的苦力吹着唢呐,曲调欢快。王二狗哼着离人愁,轿子一晃一晃,向墓地走去。村头两个老太议论纷纷:“唉,听说了吗?那户人家…呶,就外边那个穿喜服的娃子,今个他娶亲” “那是喜事啊。诶,等会儿,今个儿是正月十八…正值月破,大事不宜。嗨,哪家姑娘肯嫁与这个缺心眼的娃子,这等婚姻大事也这么不着调” “他娶得是…” “哪家姑娘,说说呗” “就前些日子投河的那姑娘,算算日子,今个她头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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