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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所有人都喜欢顺手摘一朵美丽的花,除了他。
不知是大山有情,还是小河有义,这片方圆二三里的野地异常肥沃,千百年来群芳争艳,烧之不尽,取之不绝。即使走出山谷十里之外,依然幽香扑鼻,令人陶醉。于是当地人将这块福地称作“百芳谷”,以择花而采之为风尚。
唯独他,一位狮鼻凤眼虬髯的汉子,看到摘花的人就目光冰冷,心中愤懑。
汉子跟无数人一样,天天挑着担子在山路上奔波,早晚两次经过这片花海。迎着朝阳出工时,寡言的他会对花儿招招手,仿佛与旧识打招呼。待到跟着夕阳归来时,他才会放下扁担与两个空空的箩筐,站着路边,与鲜花独处。
他爱看花,却不爱摘花。无论春夏秋冬,花枯花荣,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不会伸手抚摸、采撷。在众人印象中,汉子与花儿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用木棍挑走啃花的毛毛虫罢了。
“哪有不想手捧鲜花的爱花人?”人们反复思辨,都以此为公论。
所以没人相信他真爱花,只说他是叶公好龙,附庸风雅,假装有点生活情趣,实则俗不可耐。
汉子反问:“为啥子爱花就非得摘花?”
几乎每个人都说:“花儿生来就是给人看的,给人摘的。”
“本该如此么?”
没人正面回答他的反问,所以他也就不问了,只是自己钻牛角,每天看花时就着芬芳闷头苦想。
直到一个黄昏,汉子看到早上还在怒放的红花凋零了。那日下午乌云密布,冰雹从九天之上袭来,摧折草木百花,红花仅为其一。他这才想通了一个就他才会坚持的死理。
“花儿只为它自己而生,只是恰好被人看见了。它不是为了被人摘采而长的。”
不摘花的汉子懊恼了。他终于记起来,自己青春年少时也曾是摘花的人。
2
如果你也亲手摘过花,应该体会过那种独占芬芳的快感。可惜这种美妙的滋味很快就会被摘花的人抛到脑后。离枝的鲜花失去了生机,没多久就会枯萎、腐烂,最后被丢弃在脏兮兮的泥土里。
人们爱的永远是活着的美丽,对一切朽烂之物嗤之以鼻。
汉子曾经是少年。少年是人,人之所喜,他不可能不喜,人之所恶,他亦不可能不恶。他自以为爱花,摘起来毫不犹豫,即使被花枝的尖刺扎得鲜血淋漓;丢出去毫不手软,以爱美憎丑之名从心所欲。
他心想:“我欣赏花,花却刺伤了我,我再将枯花舍弃,这应该很公平。”
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看似天经地义。可这自以为是的“公平”,终是自欺欺人。
某一日,少年在百芳谷里挑花,遇上了两个摘花的人。
一人粗暴无比,摘花时用力一掐,使劲一扯,花瓣与绿叶碎落一地,花根连同泥土被扯出了半截。他却嫌弃地说了声“变难看了,晦气”,扬长而去。
另一人倒是有趣,摘花是连根带土全部挖出来。他对着一株鲜花拜了拜,随后跪在地上,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清理,唯恐破坏半点根须。采人参的药农看了,都会把他错认作同道中人。
少年心有所感:“前一个真渣,呸!后一位才是真爱花的君子,大丈夫当如是也。”
从此以后,少年始觉昔日伤花有罪,如果真心爱花,不应断了花儿的生机。
殊不知,旧的错觉终了,新的错觉又生。
3
时光荏苒,少年成长了汉子。
他再没摘过一朵花,只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能找到最爱的鲜花,将它完好无损地移植到自己家中。正如他当年看到的君子那样。
他还有些发癫,常觉得自己能听到花在喊痛。
花儿即使凋谢了也不能言语,如何能像人与禽兽一般喊痛呢?
这话你能说服我,说服不了彼时的汉子。他相信,花儿被摘如同人被砍断了手足,一定是很痛很痛的。清晨时花瓣与绿叶上的露珠,就是花儿的眼泪。
他,一度铁了心要做百花的知心朋友,不能像那些摘花的人,从来无视花儿的喜悲。
在很长时间里,汉子在花海旁不断观察,比采蜜的工蜂还勤快。他看到牡丹花被虫子咬出了小孔,海棠花被风雨折断了枝条,山茶花被烈日灼伤了叶片。
渐渐的,汉子对百花生长时的挫折和凋零时的落寞有了三分了解。可他非但没有为此沾沾自喜,反倒心有戚戚。
百花的生老病死,他能插手的地方并不多。他试过为花儿遮住烈阳和风雨,却发现花儿需要的阳光雨露比他以为的更多。他试过赶走所有靠近花儿的虫子,殊不知违背了自然生克之理,反而让花儿不如过去那般茁壮美丽。
终于有一天,他想明白了,自己并不懂花的喜悲,只能目睹花儿的绽放与枯萎。
“我……恐怕不适合当园丁。也许只有那些爱花的君子才够格。”
他反思了,却又错了。
4
汉子的眼中不再只有百芳谷里的野花,还有把野花移植回家的爱花君子。
爱花君子个个懂花儿的习性,每一种花要多少水、多少肥、多少阳光,都能做到精准呵护,不差分毫。他们踏遍山川,慎选土壤,只为让花儿长得更鲜艳。他们废寝忘食,衣不解带,只为帮花儿摆脱病萎。
除了吃喝拉撒睡,爱花君子的心思都在养护鲜花上。这份浓浓的爱意,深深的痴迷,令汉子自叹弗如。他心知自己对花儿的喜爱到不了这般呕心沥血的程度,至少目前如此。
但他转念一想:即使学不到皮毛,也可以把人家当榜样供着吧。他乐于欣赏世间一切美好,无论是美丽的花,还是爱花的人,都是他眼中靓丽的风景。他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欲望,就是终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一个爱花君子。
日复一日,山林黄了又绿出新芽,浪花淘完旧沙淘新沙。万物皆变,人能例外?汉子对爱花君子的敬仰之情,也随着光阴折旧,日渐稀薄。一切还是因为花。
这些年,汉子常在爱花君子们的花园里流连忘返。直到某一日,他久违地去了百芳谷,忽然发觉那些野生的花跟养在盆中的娇花不一样,在风雨中顽韧生长,生命真正在怒放。
最初的最初,他爱的就是这种不屈的灵魂。他想守护的,害怕伤害的,都是这份独立于天地之间的生命力。他心中所缺,正是百花所有。
有些爱花君子把野生之花移植到小盆,照顾得无微不至,可花儿从此失去了广阔天地,只有一盆立足之地。有些爱花君子看中什么花就收入圃中,一朵朵野生之花并列为花圃中的群芳,谁也得不到君子纯粹专一的爱。
“被君子呵护,就是百花最好的活法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有的花在方寸之盆、恒温之室里长得最好,有的花却要山川风雨的滋养才能盛开。倘若将其局限在盆、圃之中,形同削足适履。”
如此说来,一朵花的最好归宿,未必就是被爱花君子抱回去。毕竟,爱花君子也是一种摘花之人……对吧!
汉子放下了修成园丁的欲念,变回了爱看花又不摘花的过路人。
然而,爱欲爱欲,欲念一旦放下,爱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5
浑浑噩噩不知多少岁月。汉子添了不少白头发,还开始长白眉毛。他依然早晚两次路过百芳谷的花海。
摘花的人们坐在路边争论,只能爱一朵花么?只能爱一种花么?爱又是何种爱呢?
汉子听了一耳朵,有些失落。他鼓起勇气正视内心,自己其实对花爱得不痴,又有什么资格嫌爱花君子不够专一呢?
他还是很讨厌粗暴的摘花之人,却不再把精致的摘花之人——爱花君子都视为对立面。他也不知该替被摘的花儿感到不平还是高兴,具体看人吧!
他原以为,自己余生只会跟百花保持淡如水的交情,却在一个风雷涌动之日,瞥见了花海深处的一朵山花。
山花长在山石缝隙中,鲜艳如晚霞,枝繁叶茂,根系强韧,在滂沱大雨中飘摇,始终不倒。
汉子感觉自己的心飞过去了,仿佛由鲲化为鹏,乘着风雷摇而上,从天上到地下,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坡,要把那朵山花的每一个侧颜都刻在脑海里。花瓣上渐变的色彩,绿叶上的纹路,引来无数蜂蝶的花香,都让他怦然心动。
他一瞬间也想放下我执,变成一个摘花的人。他默思良久,直到雨停风止都没动。
是什么阻止了他?
还是花,无数的花。
从他脚下到山花之间,百花怒放连绵不绝,没有路。想要触及那朵山花,就得从花海中踩出一条小道,将无数花叶践踏于泥中。他连摘花都不大情愿,又怎能为寻芳而毁掉无辜的路边花呢?
一念思退,步步后退。越多敬爱,越生卑微。
汉子扪心自问:“花真的需要我吗?”
苦思三日三夜,他终于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它不需要。”
他认得花,花不识他,万物并存,各得生生,何必擅自替花悲欢?那一朵花的命运将会如何?他不知道,只能清静无为。
毕竟,他在众生之中是如此渺小,不敢独占宇宙之一物,唯恐自己的私心会损坏了一花一天堂。
他爱山花烂漫,不忍让山花不能尽情吸收天地灵气。把山花变成盆栽,是爱花君子的常理,却非他所愿。
一滴苦泪没出眼眶,直奔心头,化作铁锁,封印了不可言说之情。
6
百芳谷里繁花似锦,摘花的人络绎不绝。莽夫粗暴如故,爱而残之。君子谨备盆圃,爱而收之。一阵热闹过后,花海只剩一片狼藉。
好在大山有情,小河有义,百芳谷最不缺天地灵气。一转眼,那二三里地又是五颜六色、百媚千妍。
太阳照常升起,不摘花的汉子照常路过。他早出时依旧冲鲜花招手,如逢老友,晚归时却不再特意留下来与群卉独处,如江东流。旁人对百花评头论足,他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是走是停全凭心情。于是摘花的人们更加坚信——这厮根本就不爱花。
有好事者去追问,汉子淡淡一笑:“我真的需要花吗?真的需要到非得不可的地步吗?”
好事者只觉莫名其妙,他也不多解释。
其实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花儿根不能离土,与他要走的路只有一个小小的交集。这个小小的交集会在他一生中反复出现,既不是花的归宿,也不是他的终点。
汉子悟出的这个歪理,只有他自己真当回事。其他人还是觉得做摘花的人更痛快。无论生死,他们都想把花留在自己身边,好证明自己爱花如命,不是无情无趣的愚夫。
唯独他,不摘鲜花,不践落英,遥遥相逢,物我两忘。
任凭摘花的人们如何冷言冷语,他都独立不改,周行不怠,年复一年。
百卉流芳,他不留名。只要花仍安好,他便心无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