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他的名字。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我到工厂的几天之后。他刚跟从厂里的车送货回来。进到办公室,两只手支撑在桌子上,脸稍微的往上仰着,用仅剩的余力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一脸疲惫,累坏了的样子。
老板娘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没等山把话说完,她就打断他,指着我说:“这是木莲,我们新来的会计。”我笑着点头,礼貌地看着他。但他没有看我。
老板娘接着指着他说:“这是黄山。”
好个性的名字。我说。
这名字还个性吗?他说。
我说是的,正好跟一座山的名字一样,我一直想去爬呢,可是还没有抽出时间。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依然没有看我,也没有往下说什么。
他在跟老板娘叙说他们这次出车的花销,吃饭五十,买水十块,买烟十块……。老板娘不耐烦的对他说:“跟会计报,别给我说。”然后继续她的淘宝。这可能是她的一贯态度。当然也是亲密的表现。我很快地把他的账算清了,把剩下的钱给了老板娘。
后来我知道老板娘是山的表姐。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是天天都要回厂里的,只是通常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早上走的时候我还没有起床。所以不经常见到他。
工厂的主要业务是为建筑工地上生产一种防水材料。整个工厂大概有三四十个人,在生产线上的有二十多个,分两班儿,白班儿和夜班儿,每个班十二个小时。由于工作时间长,工资不高,所以厂里经常人手不够,办公室的人时不时的需要下到车间,甚至包括老板娘。当然她是去做给别的工人看的。
厂里女的不多,妇女有几个,女孩就只有我和杰。我在省内一所重点大学上学,经熟人介绍到厂里实习当会计。慢慢地我发现厂里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会计,我只不过是车间的备用人之一。当然我的存在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公司钱没被乱花的证人。当然被证的人是老板娘。因为在厂里呆着的人,只有她有权利。
老板娘只比我大几岁,三十不到的年龄。她是一位六十多岁老头的妻子,一个八岁女孩的母亲。老板有四个女儿,算上这个八岁的女儿。其他三位可能是他结发妻子生的,最小的一位也比老板娘大。最厉害的要数大女儿。
每个女儿对这个厂都有投资,而人都不在厂里。三女儿是跑业务的,但对厂里的日常开销也是不知。可以说老板娘是厂里的总管。而我就是要记住每天的开支,以便每个女儿来的时候进行核对。其实主要是看老板娘是否挪用了钱。前妻的孩子们与父亲的小老婆有永不可磨灭的猜疑。
山的妹妹和妈妈也在厂里上班。在车间。山的主要工作是充当跑业务的那个三女儿的司机,如果哪天没有出去,而又正好赶上送货,山就会跟随。当然也是有可能进车间的,在需要的时候。
山白天充当三女儿的司机,晚上是老板娘的司机——开车陪她到商场逛街。而作为仅有的两个女孩的其中一个,我也是要陪着的。
老板娘逛街的时候,山总是坐在车里等的。直到我第一次跟他们一块出去。
既然出来了,就一块去吧,坐在车里多无聊啊,又闷又热,停在地下室。我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因为知道不会在这个厂呆很长时间,所以我对老板娘无所忌惮。
山和我们一块去了。从此,她们开始开我和山的玩笑。但我一直知道是不可能的。我们。
老板娘逛街并不是要真的买什么东西,她可能大多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然后再告诉我们她是个紧跟潮流的人,不落时尚一步的。山跟着我们漫无目的地逛着。以后的大部分逛街时间都是这样打发的,只有很少的时候会买点东西回去。但是逛街的次数却有增无减。山和我们一块的时间也多了。
山和老板娘说话比较多。对我,只是没几句。他依然不看我。
距离总是能够让人把自己和别人看得更清。厂里的日子就是没日没夜的生产,而晚上的我们就是到处寻找任何可以玩的地方。不再局限于逛街。吃饭。聊天。广场散步。偷花生。放纵久了就想回归到正常生活。
我去同学那儿住。打算回去的前一天晚上,山给我打电话,说我走了太长时间了,要我回去溜冰,说大家都准备好了,就差我一人了。我抱歉说回不去,只能第二天再回。他百般劝说让我回去,一定要去接我。我说我明天真有事。他从不强求我。
办公室,老板娘的最大嗜好就是开各个人的玩笑。我和山也不能幸免。
车间的机器出毛病,需要到外面买零件。我和山一块出去。车上很静,虽然我想找话题。山说你有没有发现我最近回来的都很早,每天出去,我都想赶紧回来。你没来之前,我本来是打算走的,现在我每天想早点回来,看见你。我笑,挺会说啊。他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会骗你。是,他从来没有骗过我。说话的时候,他依旧不看我。
山每天下午五六点回到厂里。我是发现他回来的越来越早了。我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他洗车,把车用水冲过以后,再用毛巾把车擦干净。我会帮他一块擦车。他说你不要干了,很脏,我自己就可以了。没事的,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我说。我看到他脸上有一丝丝的笑容。我想让他高兴。虽然我知道终究是伤痛。但我能做到一秒也好。
山的妈妈和妹妹利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或白天或晚上。每次我们出去吃玩,回来山总要带点东西给他妈妈。他说如果只有他自己去外面吃好的,而没有给妈妈带,他会罪恶,不舒服。我说我能理解。
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山会问我喜欢听什么歌,说改天请我去唱歌。晚上老板娘不出去的时候,他打电话说要带我出去吃饭,让我出去散散心,说厂里太闷了,想看见我笑。我想把他的话当做笑话,想说他是油嘴滑舌,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说话从来不看我。
厂里的人对我这个大学生都很客气、热情。老板娘对我也很好。厂长也是。
我请办公室的几个人吃饭。饭桌上,有人对山说“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黄山,你趁着大家都在,你给木莲说几句。那时距离我离开工厂还有一星期的时间。
众人都在你一句,我一句。老板娘说:“黄山,你是个胆小鬼。大男人连个话都不敢说。”
长时间的沉默。
山轻咳了两声,一手托着茶杯,一手摸着茶杯的底部,低下头,两眼对着桌面说:“木莲给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她不想每天七点让闹钟叫醒,然后被迫起床的生活,她想要自由的生活。我给不了她这种生活,所以我没有资格追求她。”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他说过这句话了,可能我是给他抱怨过。也许只是我的一句随意而言。
他记住了。他记得这么牢。
人都静下来了。没人再说话。眼睛都朝向我。
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一直都知道。
我非常感谢他能记住我随便说的抱怨的一句话。说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我一切的表达在离别的那一刻带来的是更大的伤痛。我不想说话。一句都不想多说。
我不记得那天是怎么结束的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距离离开工厂还有三天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把一些暂时不用的东西提前拿回了家。山一早就说好,我走的时候他一定要送我。我也答应了。
回到家,妈妈告诉我说邻村王伯伯家的儿子放假也回来了,你不是挺喜欢他的,王伯伯说等你回来了,让你去他家玩。我想起了原本这个暑假我打算要见的人。盼望了半年要见的人。想和他发展的那个哥哥。可是我不想见了。至少是现在,一点都不想见。
虽然我和山没有一点可能。
在家的第二天。一早我收到山发来的一条短信。
我昨天一直在想你。
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已经多长时间没哭过了。说话从不看你的人,你怎么能够对他说的话有一丝怀疑。
看完你这句话,我哭了。我说。
你不要哭。都是我不好,不应该告诉你。不要哭。山说。
最后一天的晚上,山请我吃饭,叫上了他的几个朋友,伟、森、亮等。我没有见过他们。只知道他们是山的朋友。山应该给他们讲过我们的事儿。没人说我们。但似乎也没其它什么好说的。都知道明天,也许明天就是永远的别离。而我们却对此毫无办法。没人说话,仿佛一说话就会让过去的一切都碎掉。
山让我吃菜。给我夹很多菜到我的盘子里。而他却一直在和他们喝酒。没有和我说太多话。我不知道他们喝了多少,我只听到山的声音,来来来来,不停地。出门的时候,地上都是空着的瓶子,密密麻麻的。
路上的人已经比较稀疏,只有偶尔几个急匆匆地赶路。也有似我们的,刚喝完酒出来。他们几个在前面走着,互相搀扶着,每个人都说自己没醉。我在后面跟着他们。我穿着一条去年跟妈妈一块买的纯白的雪纺连衣裙,一双半高跟凉鞋。
山说过他最喜欢这条裙子。
我猛的叫了一声。一个喝醉的人在旁边走的好好的,突然撞到我身上来。我使劲想推开他,却无用。
浓稠的液体溅到我的裙子上、手臂上。我看见那个人倒了下去。
山被关了进去。
我去看他。他看着我,笑着。他终于看我了。
你后悔吗?我问。
不后悔。这辈子都不会后悔。他说。
眼泪不停地流。他隔着玻璃,做着给我擦泪的动作。他看着我。
你之前为什么从来不看我?我问。
我知道我们从来都是不可能的。一开始我就知道。不看你的时候,我可以不想我们不可能。看着你的眼睛,我会绝望。我害怕那种绝望的感觉。他说。低下头没有看我。
妈妈的话,我似乎从来没听清过一句。
我一有机会就去看山。
我买了一条和之前那条一模一样的纯白雪纺连衣裙。每次去看山的时候,我都穿着它。
你出来之前,我不会嫁人。如果你一辈子不出来,我就一辈子不嫁人。我对山说。微笑着。
山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他知道劝我没用。
他对着我笑了笑。
你后悔吗?他问。
不后悔。这辈子都不会后悔。我说。
我们互相看着,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