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这一日,夏侯玄并没有处理军政事务,而是给自己休了一日假。
自从五年前自己来到雍州,便一直被埋到了无休无止的案牍书简条陈之中,的确是太累了。
凛冽的西风吹来,拂动着他鬓下的两缕长髯,拂过了他棱骨分明的清瘦面颊。
时光荏苒,自己已渐渐从当年那个无忧无虑、光彩照人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浸淫政务、生着花白须髯的中年儒将。
他摸了摸悬在腰间的那柄“素质”宝刀,仍旧是刺骨的冰凉,丝毫没有当年父亲把它递到自己手中的时残存的温热。
他一时不禁感到有些恍惚,不知不觉,自己已然比父亲还要老了……
“噌……”
利刃出鞘,他再次舞起了当年他常常与表弟曹羲二人共舞的那套“大墙上蒿行”。
自弱冠以来,夏侯玄的家传心法已然融会贯通,无需再口诵诗篇来辅佐剑招了,但此刻他仍是大声诵读着“大墙上蒿行”的诗篇心法,就如同多年以前,妹妹徽儿刚刚行笄礼的那一年,他和曹羲二人在洛阳北邙山上所舞的一般。
“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
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
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我今隐约欲何为?适君身体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尝?冬被貂鼲温暖,夏当服绮罗轻凉。
行力自苦,我将欲何为?不及君少壮之时,乘坚车、策肥马良。
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
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
何不恣意遨游,从君所喜?
带我宝剑。今尔何为自低昂?悲丽乎壮观,白如积雪,利若秋霜。
驳犀标首,玉琢中央。
帝王所服,辟除凶殃。
御左右,奈何致福祥?吴之辟闾,越之步光,楚之龙泉,韩有墨阳,苗山之铤,羊头之钢。
知名前代,咸自谓丽且美,曾不如君剑良。
绮难忘,冠青云之崔嵬,纤罗为缨,饰以翠翰,既美且轻。
表容仪,俯仰垂光荣。
宋之章甫,齐之高冠,亦自谓美,盖何足观?排金铺,坐玉堂。
风尘不起,天气清凉。
奏桓瑟,舞赵倡。
女娥长歌,声协宫商。
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酌桂酒,脍鲤鲂。
与佳人期为乐康。
前奉玉卮,为我行觞。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
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只见长安城下,郊野荒原之上,一席白衣随风舞,寒刃似水凝作冰,剑光纷飞缭乱。
虽然他的身形已不似少年时那般矫健轻快,但却自然多了几分稳重浑厚之意。
半晌之后,剑光隐,诗篇尽。只留下他那略显孤寂的背影,在风中独立。
这时,一名自洛阳而来,刚刚抵达长安城的信使,来到了长安郊野。
“启禀将军,这是豫州河南从事,山巨源山公托在下送给您的信。”
夏侯玄接过信笺,拆开信封,看着信上熟悉的笔迹:
“太初吾弟,见字如面。
涛本是一山林闲散之人,幸得与太初青年相会,中年为友,如今朝堂大局已定,涛自觉于国于民并无裨益,又因案牍之事劳心费神,已然身倦心疲,故已辞去职务,意欲重返竹林,寻酒觅友。
若有机缘,他年自当与君再会。
兄,山巨源亲笔。”
他缓缓将信拢入袖中,喃喃道:“连你们,也走了吗……不知如今的洛阳,变得如何了……”
――
正始十年,冬末春初。
洛阳宫城,大殿之上。
“听说太傅近日旧风疾复发,很是严重呐。”
“可不是嘛,太傅原本与大将军一同在明帝榻前受诏辅政,可是如今手中却连一点儿权力都没有,如何能不气闷?”
“嘘……,噤声,小心让曹爽听到了!”
“对对对……”
――
这一日的早朝,冷冷清清,结束的极早。
洛阳宫的积雪,虽然总是比其它地方融化的更快些,但依旧难以消弥那一丝孤寂和寒冷。
陵霄阙上,站立着已然出落成挺拔少年的十八岁帝王。
曹芳此刻眺望着远方,思绪万千。如今司马太傅已然病危,改制也已没有人再反对,只是自己与大将军,真的可以成为像秦孝公与商鞅;魏文侯与吴起那般光耀千秋的君臣吗?
不多时,身披九章纹、头戴远游冠的曹爽登上台来,年至不惑的他,原本冷峻的面上添了一部如剑般锋锐的剑髯,再衬着他那孤傲的眼神,显得整个人极有威风。
“陛下,您叫臣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商议吗?”
“大将军来了。”曹芳并没有转身,而是继续远眺着远处茫茫的山河、坊市、臣民。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中,竟多了一份与年龄不合的沧桑与疲倦。
“大将军,你说,我大魏江山,真的能够万世长存么?”
“陛下,只要我们君臣一心,继续将此改制推行下去,臣相信,不出十年,我大魏气象定会焕然一新,到时候,西进灭蜀、南下攻吴,定会一举而克,我大魏终将一统天下,囊括四海!陛下也会成为我大魏的一代英主,为后世子孙所敬仰追念!”曹爽十分坚定的说道。
“自从当年,朕八岁登基以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年了……
朕有时会想,倘若当年父皇他没有那么早就崩逝,而是可以再多护持朕几年,再多庇护大魏几年,也许一切,都会比如今更好一些吧……”
曹芳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是啊,倘若他的父皇当年再多活十年,那么自己也不会自幼就成为司马懿的傀儡。
如今司马懿虽然行将就木,但自己也早已被这暗流汹涌的庙堂折磨的锐气全无了。
如今自己所推行的改制,如若交到父皇手中,想必会更加顺利,更加有效吧。
“叔父,朕有些想念父皇了。”此刻,曹芳并没有再称曹爽为大将军,而是如同儿时一般,称他为叔父。
曹爽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恍惚。
他恍然间,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好多好多年前的明帝,那个脸上时常挂着自信笑容,与自己从小一同长大的那个元仲大哥。
而十年前,曹叡将这重任托付给了自己,自己也从他手中接过了这大魏的江山。
“臣,也时常想起先帝……”
“叔父,朕过几日,想去城南高平陵,为父皇扫一扫墓。”
曹爽对着曹芳一揖到地,沉声说道:“臣愿亲自率队,护卫陛下同往。”
――
外城之上,禁军们宛如铁塑雕像一般,正伫立在各自的岗哨之上。
中领军曹羲与武卫将军曹训一同登上城墙,视察着他们麾下三营的部众。
“兄弟们!”曹羲对众人说道:“过些时日,大将军将随陛下前往城南高平陵,祭扫明帝陵墓,你们做好准备,届时护送车驾出城,记住,务必要保证陛下与大将军的安全!”
“诺!”禁军们用低沉而整齐的声音答道。
――
大将军幕府之内,曹爽正对尚书何晏安排着相关事宜,并顺便说了自己要出城祭陵之事。
“大将军是说,您要与陛下一道出城,去高平陵?”何晏一脸惊诧之情,不知为何,他蓦然想起了自己的噩梦,与连日以来的焦虑心情:“这,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无妨!”曹爽一边亲自擦拭着他那件支在架上的华丽的黑光玄铠,一边说道:“司马懿已然病重垂危,再说,我只是陪陛下去祭扫明帝陵墓,不到一日,便可返回城中。”
曹爽转过身来,拍了拍何晏的肩膀笑着说道:“而且,城中还有你和彦靖、玄茂在,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晏仍是眉头紧锁,他稍加思索之后说道:“如果大将军已然决定了,那么,到时安乡侯与武卫将军二人,定要留一人守卫宫城,以防不测。”
曹爽摇了摇头,坚定的拒绝道:“我们兄弟几人,自小与先帝情同手足,如今好不容易出城祭陵一次,岂有不去之理?
再说了,司马师在城中只不过掌握着一个骁骑营而已,三弟四弟却足足有三营之军,三弟麾下有王成、牛胜二人坐镇军营,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平叔,你未免有些太杞人忧天啦!”
何晏见曹爽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皱着眉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大将军,务必万事小心。”
――
太傅府内,密室之中。
司马懿望着密道内长子司马师在民间、市井、江湖中招募来的、黑压压的死士,满意的点了点头。[注1]
再加上自己府中这条可直达城郊的密道,自己与诸位老臣定可一举翻盘!
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而阴狠的笑容。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注1】:《晋书》:“宣帝『司马懿』之将诛曹爽,深谋秘策,独与帝『司马师』潜画,……初,帝『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至是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