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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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着40多个小时的车程,想起三千里之外孤单的日子,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我承认志愿填报得相当武断。

​ “你回家就只带这么一点东西?"我回头向一个女孩搭讪,臆想着这是个美好故事的开端。然而她都懒得看我一眼,没有接话。她带的东西真的很少,只有一个食品袋子,能看出里面只有一瓶水,几盒饼干,连一桶泡面都没有。

​ 如果说火车上的日子难捱,那检票的无聊就不算什么。车厢人满为患,农民工在狭长的过道里挤着;车厢里的味道也很难闻,各种食物的气味混着各式各样的汗臭。实在是人有三急,不然我诀计不会离开座位,在过道里去挤。

​ “对不起,让一让。"

​ “借过一下。"

​ 我忽然看到了那个冰冷的女孩。她靠在这节车厢末的座椅上,她竟然没有座位,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她那么有气质,作为新时代的人,她没有理由抢票抢不过她旁边的大叔大婶,诚然,这是种欠扁的想法,可我依然觉得,坐在座椅上的人应该是拎着食品袋的女孩,或者,她不该出现在这么杂乱的火车上。

​ 过道忽然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也许是我水喝得过多,厕所自然去得勤了。她有时站着,有时蹲着,但她无论是站是蹲,仿佛都眺望着远方,我感觉藏在她藏在刘海下的目光一直沿着铁轨。每次请她让一下时,都能看见她那张干净的脸,看见那双澄澈的眼睛,以及眼里的疲惫,那么令人心疼。

​ 火车上的夜晚才最难熬,醒醒睡睡好几次,火车居然才从宝鸡驶到西安。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瞧见她在捶腿。

​ “同学,要不你去我位置上坐会。"

​ 她并没有拒绝,看来她确实很累很累。

​ “你先等会,我上个厕所。"

​ “这趟车上大多是老乡,我姓孟,肇东人,同学你呢?是哪里人?"

​ “成都。"

​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我从未见过有谁在春节前夕离开家乡,而且一走就是千里,还是搭乘一趟拥挤不堪的列车,她甚至没有买到坐票。

​ “你准备去哪里?"

​ 她没有回答,头低着,车厢仿佛更安静了,只剩下车轮与轨道哐当哐当的碰撞声。

​ “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吧。"我瞄了瞄她一直拎着的食品袋。

​ “不饿。"她闭上双眼,头靠在座椅上,额前头发滑在耳旁。她自己大概不知道,她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委屈得像一只干瘪的桃子。她应该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有了这种想法,她便的确不是大一归乡,而是高三出走,或者高二。她太疲惫了,一会儿便轻鼾阵阵。

​ 我有种叫醒她的冲动,站了一个多小时,双腿完全废掉,一点知觉都没有。可是,我怎么好意思叫醒一个疲倦的女孩子。

​ “你自己坐吧。"我不知道她何时已经醒来。

​ “不了,你坐吧。"

​ “嗯。"她就真的霸着了我的座位。

​ “我们聊会天吧。"

​ “嗯。"她点头。

​ “你怎么过年还往外走,这是要去哪里?"

​ “家里待不了,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她拿出车票递给我,车票很新,一点褶皱都没有,是一张成都到文水的单程票。

​ “文水那边有亲戚?"

​ “没有。喜欢’文’字就挑了它,我昨天才买的票。"

​ “你这只’蚊子’,小心饿死了。"她八九不离十是离家出走,前天夜里她或许和父母大吵了一架,然后跑了出来,买了一张马上能离开的火车票。我翻出自己的干粮,递给她一桶方便面,她没有接,我又拿出一盒饼干,她指了指她自己的食品袋,摇了摇头。

​ 我和她袋子上从没有打开过的死结一样尴尬。

​ “我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小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我什么人都没有。有时我还被绑在一张凳子上,无论我怎样挣扎,怎样喊救命,从来没有谁来搭理我。呼唤爸爸,呼唤妈妈都不管用,我尝试着呼喊每一个亲朋好友的名字,我不停的喊,拼命的喊,希望有一个人能带我离开。可是,到现在我都无法摆脱那间黑屋子。只有一张凳子,一个人都没有,想想都令人恐惧。"

​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导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我也没有信心在火车上的一程就打开她的心结,如同那个食品袋上的死结,只有等她饿了,她才会努力去打开。我试图多了解一些离家的原因,她却选择了沉默。

​ “我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她重复着给我这个答案。

​ 我的座位挨着过道,我们的对话被一句“让一让"打断。她借走了我新买的四级词汇书,一支笔,唯一的一个本子,借走了我行李中关于学习所有的家当,然后无情的撇下了我。这真是一个任性又可爱的高三女孩,出走都忘不了临近的高考。我看着漆黑的夜,想着她的黑屋子,失去后退的风景,火车似乎停止了前进。

​ 我用手机搜索了时刻表,到文水只剩下四个小时,对于即将过去的四个小时,突然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

​ “你到文水之后怎么办?"我忍不住问。

​ 她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我,问我:“你觉得我可以到米兰去学设计吗?"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吞吞吐吐的说了个“我不了解",这像是电视剧里女主角最后一定会实现的梦想,在现实中,它就是一个笑话。它是天边的一朵云彩,你,摘不到的。

​ “你也觉得我不行是不是?"她扬着头狠狠的凝视着我。

​ “我没有。只有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加油。不过,你这样出来,你的父母会很担心。"

​ “他们不会。"她收起令人无法直视的目光,语气却又变得那么令人无法直视。

​ 对于她的梦想我没有发言权,但我自认为作为一个成年人,对她幼稚的言论有足够的批评教育权。

​ “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

​ “你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就不要多嘴。"

​ 我和她都生气了。我看不惯她的任性,便不再去管她的脾气,拿出手机专心看小说。小说是件神奇的事物,它让时间匆匆流走且不易被察觉。

​ “我要下车了。"她把本子,笔,书还给我,让人欣慰的是,她把座位也还给了我。文水只停三分钟,这是多么小的一个站,多么小的一个城市,而她,突然觉得那么渺小的她,将要融进这么小的一个地方。

​ 我打开本子,单词密密麻麻的记了四五页,我迅速的翻开书,却没有找到她做的记号。书依旧是崭新的,如同她的车票,可这本我刚买用来消磨假期的词汇书,确确实实在火车上被另一个破了处。

​ 我有点被那密密麻麻的单词感动,又有点心慌,它们像一团漆黑乱舞的蚊子,时刻准备叮咬着我。我突然相信“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我压到窗子上去看她,她拎着食品袋,一步一步朝前走,她突然顿住,缓缓张开双臂,拥抱晨风,拥抱天空,拥抱着那升起不久的太阳。我紧紧的目送这个姿势,直到她消失在车窗的死角。

​ “火车都开这么远了,小伙子,你压倒我了。"我旁边的一个大叔提醒我。

​ 我抱歉的看着他,坐回自己座位,翻开书,总认为能找到她留下的痕迹。确实,我找到了她留下的东西,她留下一张黄色的作业纸,纸上画着一个单手撑着座椅,一手拿着手机认认真真看网络小说的屌丝,还有一句“谢谢大叔,你是个好人"。

​ 画很逼真,很生动,她画的时候应该很得意,她把我的脸画得很难看,脸上写满了不高兴。我恍然明白自己为何固执的选择了一所千里之外的大学,我是在用逃离妥协,她用逃离抗争,她真的很任性,不过任性得很可爱。曾经,我也有过疯狂的梦,只是如今,它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感谢这只蚊子,因为你把叮咬,我的血,有一点烧痛。我早已经失去了拥抱天空的勇气。

​ 每一只蚊子,尽管渺小,但从来不会放弃对目标发起进攻,虽然下场都是被一巴掌拍死。每一个人,每次拍死一个蚊子,都没有在意那是自己的热血在手掌上一点一点冷却。

​ 姑娘,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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