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与雾霾交替的北京,让人烦躁。这天,终于天空透出些微蓝,为西行开启了一丝喜悦。远足,去曹雪芹故居。
曹雪芹出生于1715年夏,是曹颙的遗腹子。香山樱桃沟正白旗村39号院,这是雪芹人生败落,生计无着的最后处所,他写作《红楼梦》就在这绳床瓦灶,饥寒交迫的陋室空房。寻寻觅觅,三百余年的蛛丝马迹。找到在墙皮脱落后发现的《废艺斋集稿》残页,及老黄松木书箱的对联上曹雪芹亲笔落的“拙笔”二字都让人兴奋不已。
因家遭巨变,生活贫窘,雪芹只能靠卖画度日。破落贵族子弟中杰出的这一位,写出了在中国乃至在世界历史中都横贯古今的不朽杰作。文字的力量无与伦比,亭台楼阁、帝王将相,都统统灰飞烟灭了,而呕心沥血的一部《红楼》,却让人百转千回,欲罢不能。它与那些写朝代更迭、权术诡计、聚义造反、神怪妖精的书完全不同,它是一部人的灵魂史,审美的、诗意的、贵族的灵魂史。这也是新近读李劼所写的《红楼十五章》一书所表达的主旨。
我读“十五章”,深感其饱含诗情,睿智而充满历史感。那无畏的批判精神,文字的爽利幽默与深刻度,真正令人瞠目信服。
只有《红楼梦》经汉唐之气、宋明之情的孕育滋养,形成了中国文化的旷古灵魂。冉冉升起,照亮了四千年的愚昧和昏暗。宝玉的《芙蓉女儿诔》,黛玉的《葬花辞》,都是诗王国的国徽。从忠君报国断然转向怜香惜玉的人文主题,少女比须眉浊物更具人格力量与审美价值。它们颠覆了《离骚》这一脉文学传统,所谓忠君爱国的说教怎敌得荡气回肠的被人性照亮的文化力量!在《女儿诔》中,宝玉甚至发出了“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这样诅咒其母亲的狠话。为冰清玉洁的晴雯,他流下清澈晶莹的泪水。什么孝道,什么男尊女卑,什么主仆之别,这里只有对美好纯洁灵魂的崇拜与爱怜。宝玉呈现的是一个审美的贵族精神世界,爱情与泪水是大观园的血肉。
灵魂的高贵,命运的无奈,黛玉的才情、心地与个性,泪尽而卒的悲剧宿命,令人嗟伤。她是归天的仙人,凡界不容;她具文化灵光,人格独立,灵魂自由;怀惊人才情,期待着无望的爱情。
宝玉,顽石的个性,不建功立业,不传宗接代。他独具的存在指向是:非道德,是审美的;非历史,是命运的;非身体,是灵魂的;指向拒绝生产!黛玉泪尽之时,便是宝玉彻悟之日。宝玉入空,乃佛也。
我们歌颂着黛玉人格的高标,“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掊净士掩风流”,扬弃了生存的圆滑,弘扬了精神的高贵,存在的诗意。宝、黛,成佛、成仙,也预示着他们非人间的属性。在中国,什么朝代也不容这样的个性生存、伸展,何况是在晚清那日趋没落的时代,平庸之辈越能显出其平庸特有的优势来。
在《红楼十五章》中,李劼把薛宝钗归于王夫人、袭人一类,同样愚昧、平庸,遵循着奴役与顺从的关系原则,与黛玉、晴雯形成对比、反差,对此我有一点不同看法。
宝钗有一种天然的悟性,她是空而无我之人,看穿了一切,知人品性。她清凉干净,从不妄想妄动,女儿性丧失,佛意渗透,她的世界是“白茫茫大地好干净”!她对现实的洞查使其行为显得圆滑、无情、甚至冷漠,我却看见了聪慧透顶的宝钗自我作茧,自我保护的无奈。生活教会的一切怎能装做看不见?虽然少了诗意与审美,宝钗的“空”与高层次的“冷”还是让人怜惜。
当然,聪明与天性相比,微不足道。天性优美、充满诗意、灵动真挚、不合时宜的林黛玉还是最令人心恸的亲人,她的悲剧形象已深潜我们民族的文化意识中,对抗着那些历朝历代顺从的奴才们与阴暗的告密者。
是《红楼梦》,宜告了文学道统的终结。什么功成名就,什么权术道德,什么男尊女卑,统统剥下伪装。从此,一股清澈水流,漾着落花点点,流入我们的心间。黛玉的形象是《红楼梦》留给后世的精神遗嘱,永远放射着灿烂的审美光芒!
为《红楼十五章》新颖之深意打动,为李劼的恢弘文笔叫好。在仲秋时节,又处处看到雪芹的身影:他卖画度日,举家食粥,狂傲放达不变,却因丧子巨痛,命归黄泉。
记住这一日,与雪芹相遇,只有石头和高入云霄的冷杉为伴。在他最后的悲惨岁月里,一部旷世奇书成就了他亘古一人的伟业,凭吊曹侯,难忘《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