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役北
当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时,一股石灰的刺鼻气味强烈的冲击着感官,我想喊却发不出声来。
我拼命往上游动,终于探出了水面。这里似乎是一座水牢,阴冷潮湿,周围囚禁着许多和我一样茫然的同伴,他们有些已经醒来,有些还在昏迷。
我左右轮番拍了拍脑袋,许多石灰水从耳中流出,终于可以听到声音了。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一座巨大的怪物从天而降,如同末日。
这怪物有着一排排列整齐的长长獠牙,末端是扁平的骨干,它在一支灵活的巨手操作下,不断侵略着这座水牢。
我们拼命反抗着,却于事无补,当我终于静静闭上双眼,准备接受这命运的审判时,这獠牙却只是把我和同伴慢慢排列整齐,并没有进一步行动。
随着时间推移,我慢慢冷静了下来,开始寻找逃脱的机会。
在我身旁的是一位有些残疾的老者,他见我在看他,竟然向我微微一笑。在这残酷的水牢里,这一抹笑容如同当年驰骋草原时,我曾见过的最明媚的春光。
“老人家,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怎么会在这儿?”我试探地问道。
只见那老者望了望空中仍在作业的怪兽,仿佛自言自语着:“快了,很快就可以去陪你了。”我不忍再打扰他,只得作罢。
此时那怪物梳理的频率越来越快,另一只巨手一把将我和周围许多同伴举起,锋利的獠牙不断贴着我的身体擦过,带走了这周身经年累月的风尘。
当我再次从空中落入地面,当初自言自语的老者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边,他拍了拍我如今更加光滑的后背,对我说道:“孩子,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没等我回话,他便自顾自娓娓道来。
他说他曾是一匹狼,曾经不可一世,傲立在突兀的山岩上啸对长空,那一年他意气风发,旁边是深爱的妻子,在猎猎风中,他们出入成双。
他们战胜了无数的对手,打下了属于自己的广袤疆域,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王,无敌的王!
但世间哪有无敌,他们终于输给了真正的强者:时间!
他的妻子最终闭上了双眼,倒在了他的脚边,他彻夜悲嚎但于事无补。此时一个人类出现了,随行好像称呼他羲之先生,那人用温柔的目光和他对视良久。
那人说:“我可以让你的妻子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你可愿意?”
他同意了!于是在历经同样的煎熬之后,他在羲之先生的手中接过了一支笔,一只满含着妻子气味的笔,同时他还看到了一副字,字中氤氲着水汽,他知道那是妻子的泪。
当时间再一次残忍的出手,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他循着气味找到了羲之先生,并求他让自己可以和妻子一样,重新一起活着。
他的故事戛然而止,因为他已经与我分开,被那只巨手拾起,和众多同伴一起整齐排列到了一块木板之上。随后一柄巨刃从天而降,我不忍再看,随即闭上了双眼,在闭眼的瞬间,我看到他的嘴角分明挂着微笑,仿佛春光。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位老者,但经此一事,我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来到这座水牢。
望着周边的羊毫,兔毫,猪鬃和胎发,想起老者离开时那抹微笑,我开始学着他的样子安慰起大家,开始不断调整自己,尝试着接受和配合。
不久后,我被一群同伴抱在了中间,他们从茫然到接受,一如当初的我,我们约定:“今日同白,他日共黑”!
一根蜡线从此将我们的命运连结,在历经蜡线捆绑,酒精焚身,松香蔽体之后,我们早已密不可分,等待我们的是另一个重大的抉择:栖身!
如同蜗牛需要硬壳,我们也需要一个栖身之所。数次寻觅之后,缘分就在不经意间降临了。
她叫斑竹,虽然脸上有些斑点,但却别有一番调皮和韵味,见到她的第一眼,我知道了此生注定与她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在众兄弟的合力下,我们终于走到了一起,她纤细却坚韧,她身形姣美,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矮。用人类的话来说,或许这就是郎才女貌吧。我望着她傻傻地笑着,像极了春光!
许久后一位男子经过,他望着我久久不语,随后他信手展开宣纸,肆意挥毫泼墨,旁边传来阵阵拍手赞叹之声,久久不绝。
我和斑竹也兴奋地在纸张上舞蹈着,众兄弟也酩酊大醉,共赴这一场狂欢。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那次之后,我便跟随着这位先生,从未离开过。我曾想问他,见过当初那位老者没,但最终没有开口。
先生一生醉心书法,当年晋帝要到北郊祭祀,让先生把祝词写在木板上,再派工人雕刻。刻字工把木板削了一层又一层,发现书法墨迹一直印到木板里面去了,削进三分深度才见底。
先生之字,或许只有曹植的《洛神赋》中所书:“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这十六个字的评价更为贴切吧。
数十年伴在先生左右,我早已不是当初水牢里恐惧的少年,先生也不再是当初肆意狂放的青年,我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再次浮现出了当年那位老者的面容。
一个有些令人惧怕的词语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时间!
斑竹的身上如今已布满了皱纹,当初说好“今日同白,他日共黑”的兄弟们,大多也已经失散在风尘。
我轻轻推着斑竹在笔架上荡秋千,稀疏的发丝随风飘荡。我们久久凝视着彼此,笑得好像春光。
斑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们缓缓闭上了眼睛,随着一阵清风吹过,一张宣纸随风飞舞: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后记:所谓工具,不过借力,我们在使用工具时,可曾考虑过工具本身。到底是工具成就了作品,还是作品成就了工具?我们是工具的制造者,会不会某天,我们也将沦为工具?我并非杞人忧天,只是细思之下,惶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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