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粉红色面皮的笔记本,上面有烫金的图案。
此刻,我不需要翻开这笔记本的扉页,就知道这笔记本里藏着太多故事,而每一个故事又都和他有关。我曾尝试把这本笔记本连同所有写下的日记一起毁掉,就如同有一段时间,我曾努力想要把他从我的记忆里删除一般,但最终,我还是被不甘心和不舍得给打败了。
在跟先生结婚之后,我把这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用牛皮纸包好,藏在装结婚相册的那个小皮箱里,我知道,家里也就这个地方最安全,对于先生,他从来就想不到会去触碰那些花了大价钱,却又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婚纱照,而事实也确实如此,难得某天我的兴致来了,拖着先生一起回味这些婚纱照的时候,先生他都会表现得很敷衍,也总是会说,这婚纱照啊,纯粹就是拍了个寂寞!女人一旦化起妆来,估计就连她妈也都认不出这照片拍的是她女儿,尤其后期还要大幅度地修图,那更是假得离谱,不看也罢。拿这些照片和眼前的你一对比,我老是错以为自己已经是二婚头了。
“难道我不美么?”每次我都要跟先生撒娇。
“美,可惜你是生错了时代,要是生在杨贵妃那个年代,你不光可以去参加全国选美,甚至还可以得到比杨贵妃还要高贵的身份,说不定皇上一高兴,兴许还能封你做个皇后。”每次,先生也都是这样打趣,说完,他都会用手指头来挠一挠我腋下的痒痒肉,等我笑着顺势倒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会再张开手臂抱抱我水桶似的老腰,完全不介意这样不留情面地说实话,会伤到我那一颗既爱美又敏感的自尊心。
记得当年的他也是这样说的,包括说话的腔调和挠痒的动作,也和先生一样,男人也还真是讨厌,居然连撒谎都不会。但我也深深知道,他们都是没有恶意,只是随嘴说出一个真实存在的事实罢了,尤其是先生,自从他娶了我之后,就把家和他自己全甩给了我,而人到中年的他,依然每天还活得像个小孩子。先生一直是深爱着我的,这点我深信不疑。
记得初次见他,那会我还在读高中。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的营养比较充足吧,我没有像其他女同学一样长得苗条、清秀、婀娜多姿,反而长得很粗壮、丰满,性格也和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的。
我真的非常讨厌和我同寝室,住在我下铺像极了弱柳扶风般身材的阿梅,在我的印象中,她还特别爱哭,整天搞得像林黛玉附体似的,任何一件小事,都值得她哭上半天,比如:衣服拉链坏了,考试分数没达到自己目标,被别人骂了,等等,更别说一不小心在寝室的书架或床上看到蟑螂、老鼠啥的,那是断然要哭上好几天的,每天都要我帮她先检查几遍她的床铺,然后她才敢进去睡觉。
那时候,这些原住居民,会时不时地光顾我们的寝室,基本上只要它们过来,整个寝室都会闹得鸡犬不宁,大呼小叫,阿梅的尖叫和凄惨的哭声直冲脑门,我总感觉到我整个人都要崩溃了,而每次看到哭得梨花带雨的阿梅,我都觉得要烦死了。但那时,我竟然也会莫名其妙地羡慕阿梅,尤其是有一次在操场的一角,无意中看到阿梅如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在她男朋友的怀里,那是个看起来很丑、但说话又很温柔的大男生,对这个在阿梅口中叫耗子的男人我并不熟悉,甚至都不知道他居然也是和我同一班级的,后来从阿梅口中得知,耗子和他表弟是高三最后一学期才转来借读的。
自从碰巧看见阿梅和耗子谈恋爱起,我才开始默默关注起他来,原来耗子是班级里成绩最差的混混,但听说后台很硬,他和他表弟是同桌,一直就坐在我们这个一百零六人的超大班级里的最后一排。说实话,对于教室里最后五排,我从不关心 ,包括高中这三年来,我在教室里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我们前面的五排,真不知道后排的同学都是谁,有时候就算在校外遇见了,我也说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我们这个班级的,更加别说新学期转来的借读生了。另外,这也源于我们教室前后都有门,他们坐后排的同学,好像也从来不从正门进教室,都是从后门偷偷走进来。
想来我对坐在后排的同学的关心,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开始的吧。 虽然我也知道,高考在即,是不允许也没时间让我再发生点额外的事情来干扰学习,但就曾经有那么一阵子,我竟然每天都有些心慌意乱,上课,尤其自习的时候竟然也会走神,每当阿梅不在教室的时候,我总会时不时扭头透过教室的窗户,看楼下的操场,像个雷达似的到处去搜寻阿梅的身影。有那么几次,我确实也是看到阿梅的男朋友,他撑着一把花色的小阳伞,在雨天陪着阿梅在操场上散步,那一刻,我莫名地有点失落,甚至还有些嫉妒,有时还非常渴望那伞下被呵护的人不是阿梅,而是我,我无法遏制我心中这些奇怪的想法,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却始终无法摆脱,以至于在那一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不好,都影响到我在班级的考试排名。
他是阿梅男朋友耗子的表弟,和他正式意义上的初次见面、说话交流,那是在耗子的宿舍里。那晚,阿梅邀请我和她一起去,他们偷偷在宿舍里搞了个火锅晚宴为阿梅庆祝生日。我原本是不想去的,但耐不住阿梅的一再请求,也或许,是我对阿梅那个一直住校外的男朋友的宿舍多了些好奇吧,那一晚,我终究还是去了,而且,当时在座的还有他。貌似那一晚,我们说了很多话,但具体聊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在那一晚,我和耗子他们兄弟俩,我们三个人喝了好几瓶啤酒,也吃了不少肉,就阿梅她一直比较矫情,她坚持只喝饮料,也只吃精肉,但凡有一丝丝肥肉,阿梅的男朋友耗子都会提前帮她处理干净,再放到她的盘子中,面对扑面而来、一波接着一波的狗粮,我和他只是相视一笑,好像他也帮我夹过菜,阿梅和她男朋友也都看在眼里,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记得那晚回宿舍的时候,是他送的我,在那条被月光照亮的小巷子里,他一直紧跟在我身后,就那样一直默默地走着,虽然,我内心非常渴望他能走上前来几步,跟我平排一起走,但终究我还是没能说出口,甚至都没有回头,而他也终究没走上来,直到进入校园,他才像是避嫌似的逃开,连一句“再见”都吝啬得不肯说出口。
在我们好了之后,我也曾和他聊过这个话题,聊到那晚的情形,他说其实他的内心和我一样忐忑,甚至一直有一种冲动在怂恿着他,要他走上前来,从背后挽着我的腰,再牵着我的手,但他也是终究没敢造次,从他来说,他觉得那刻的我不容侵犯,而之所以那晚他会如此痴迷和冲动,或许,就是当时的月色太撩人的缘故。
“你知道么?那晚月光下的你实在是太美了!就像一朵鲜花盛开在我的眼前,可惜我却不敢走近前去,一亲芳泽!”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也或许是酒精上头之后才给他这种错觉吧。但他能这样说,我真的很受用。
自那晚之后,我发现我已经疯狂地爱上了他,我也不知道这爱是何时开始的,或许从走进阿梅她男朋友耗子的宿舍的门槛起,我的目光就再也没离开过他,就算眼神不在,但我相信我的心一定在,心动的感觉,真的骗不了我自己,包括和他一起碰杯,一起相视而笑,一起月下漫步,都被我视若珍宝,值得我一生回味,包括以后和他的短暂相处,在教室里互相间的一瞥一眸。我发现自此之后,我还在最短的时间里,轻松记住了最后五排的人名,而且熟烂于心,多年不忘,这只都是因为其间有一个他。
我记日记的习惯就从那时开始,每天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在蚊帐中,在这个粉红色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一些让自己现在看来都会面红耳赤的情话,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那时的他成了我心情的晴雨表,每天都欢喜着他的欢喜,唉叹着他的悲叹。那段时间,我甚至特别渴望阿梅能再次邀请我,去她男朋友耗子的宿舍,只为能再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他,无拘无束地和他说话,这样的急切心情以至于让我都忘记了什么叫隐藏,连阿梅都要忍不住问起我来。
“你是不是喜欢耗子的表弟?”
“啊?你都看出来了?”
“汗!你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我又不是瞎子!”
被阿梅识破了,我有些脸红,但莫名又有些高兴,憋在心里压抑了很久的心思,终于被阿梅点破了,曾经有那么一秒钟,我想不承认,但天生倔强的性格却又不允许我这样轻易认输,尤其对感情,我想我是认真的,于是,我很自然、也非常大方地承认了全部:“是的,我想我是对他一见钟情了!”
“你俩还真是天生的一对,自那天我过生日之后,他表弟也是对你念念不忘,时常在耗子和我面前说起你来呢。”阿梅抿着嘴偷笑。
“他? 说我什么呢?”我不由得好奇起来,又突然想起我在那粉红色笔记本中记录的那些混账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电感应?记得贾宝玉也曾说过:“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你去问他吧,我也说不好!”阿梅卖了个关子。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当这层纱,被阿梅和耗子帮忙揭开之后,我和他就好上了,那时的我们,也不懂得什么是恋爱,只是觉得有彼此的日子就很开心,每天好像有说不完的废话,就算有时候无话可讲,就那样默默注视着对方就很好。那爱情的滋味,真的很神奇,和他再一起,我仿佛是走进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拟世界。唯一让我还保持清醒的,就是他那糟糕的成绩,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给他补课。越是临近高考,我们的感情就越像是在风雨中飘零,每一次的摸底考试,对我们而言,都像是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我曾经最爱、又最美的爱情之花,有几次就差一点被这残酷的现实折磨、摧残到枯萎,甚至死去。
“我们分手吧!我和你是没有未来的。”这是他在充分比较了我们俩的成绩分数和名次排名差距之后,一直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
“我不在乎!”我大声抗议。
“可我在乎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充满着愧疚和痛苦,以至于脸都涨得有些扭曲、变形,让我看了无比心痛,那一刻的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助他,安慰他。
他也曾尝试着躲着我,但没几天,他又会在某个我不曾想到的角落里出现,而我总会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抛下所有对他的怨恨,而和他重归于好。
不管他是刻意躲我,还是专门来见我,他始终活在我的那本粉红色的笔记本里,每一刻、每一秒,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开过。
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会翻看那些我亲手写下的一行行伤心的文字,我的心已碎到了极点,也会痛到无法呼吸,甚至有些时候我会不吃不眠,就这样痴痴地坐着,那时,我真的无法想通,为什么老天要让两个有缘无分的人遇见?还要互相折磨!
庆幸地是,这样的折磨和心碎并没有维持多久,高考让所有的不堪和难过,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我发挥失常,勉强考取了本省的一个师范学校,而他,也没有出现任何惊喜和意外,名落孙山,也只能等来年复读。耗子没有参加高考,但他作为特长生直接去了某个大学报到,唯一给我们带来惊喜的是阿梅,她高考发挥超常,被上海的一所大学录取,学了她最爱的英语专业。
等从阿梅口中得知,他复读之后第二年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已经大二了,而且录取他的学校,离我的学校并不远,我也曾去过他的学校找过他,但终究我还是决定不再纠缠了。
“我决定放弃了!”我把这句话写在信上,寄给了远在上海的阿梅,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这段感情下了最后的决心。我这么做,也像是希望能通过阿梅的口来告知他,但最终阿梅有没有机会和他说起,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从阿梅后来的回信中,从她那泪痕斑斑的字里行间,我才得知,她最爱的耗子劈腿了,他又爱上了他就读的大学里某个爱哭的女生,或许,耗子天生就有种保护欲一直在支配着他的爱情吧。
先生是我工作之后认识的,他比我大八岁,当时在我们这个系里担任教导主任,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大叔级的人物会和我有一天牵扯上关系,但缘分来了,是挡也挡不住的,我嫁给了他,还给他生了个女儿,再后来,他升了职,成了这座学校的校长,成了这座学校里最大的官,但在我的面前,他依然像是个孩子。
那本日记,我也曾经有过一时冲动,想过要销毁它,但终究还是没能做到,说实话,我下不去这样的决心,我觉得我们都没有错,错的只是时间和缘分,这份真情既然它曾经来过,我觉得我应该有义务去保护它,不管时光怎么变幻,这份爱过的心、那份纯真的感情永不褪色,不管我们在乎不在乎,选择记得还是遗忘,它总会像一盏灯,在人生的某个远方明灭,时刻会唤起我内心的回忆。
我知道,这样做,对爱我的先生是非常不公平的,于是,我找了一张牛皮纸,小心翼翼地把这本粉红色的日记给包裹了起来,把它小心地藏在我和先生的婚纱照的背后,连同那份记忆一起珍藏起来,真心不想也不希望有一天,会被先生看到。
“妈,这是什么?”
看着女儿手中拿着的,已打开牛皮纸而露出的粉红色日记,我一下子慌了。
“谁让你乱动我的东西了?”我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冲过去一下子就从女儿的手中给夺了下来。
“怎么啦?”先生也从书本中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和女儿,那眼神像是在看两只斗鸡,待看清我手中的拿着的牛皮纸和还没来得及包裹的粉红色笔记本,他竟然摇晃起他那花白的脑袋,笑了,对被我激动的神情和粗鲁的动作所惊呆的女儿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咋能随便动你妈的私人物品呢?你说你都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咋都不知道隐私两个字么?”
“我不是就想在开学、离家之前,再看看你俩的婚纱照么?我也没想到这婚纱照里还有本日记…”女儿的话听上去有些委屈,仿佛也像是在尝试着解释什么。
我的大脑此刻被愤怒和担忧攻陷了,思维也仿佛被拧成了一团麻,我不知道女儿是否有读过我的这本日记,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尊重我、爱我?我也不知道此时该不该向先生坦白,笔记本中所记录的这段往事,和先生结婚二十年来,我可是从来就没跟他提起过,虽然,此时他也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待情绪稳定之后,我带着这本日记回到了房间,坐在床上,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就像当年的阿梅一样。那些在心头明灭、快被尘封的往事,随着这本粉红色笔记本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又涌上心头,一向坚强的眼泪犹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而落。
“你怎么啦?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先生不知道啥时侯也跟了过来,他像往常一样,坐到我的身边,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还尝试着要挠一挠我腋下的痒痒肉,待看清我满脸的泪痕,他才停止玩笑。
“嗨!不就是本日记么?看把你紧张的,谁还没青春过?谁还没点小秘密?倒是你,刚把孩子给吓坏了。”
“你…看过?”我顾不得悲伤,瞬间提高了警惕,转头问先生。
“是啊!早看过了。张老师,说实话,我一直都很欣赏你敢爱敢恨的脾气,再说,你的文笔真的是太好了,我从没想过一个小高中生就能有这样的天赋,能写出跟李清照、琼瑶一样的韵味来,实属难得啊,不过内容也太过于压抑和伤感了,把我一个老爷们都能看哭,我想我是绝对不会再看第二遍,省得每看一次伤心一回。”
“你…”面对先生的调侃和吹捧,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另外,我也有些后悔,不该留下这些没用的东西,更不该把它放在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家附近的公园,用铁锹在公园某个没人的角落里,挖了一个深坑,然后,把包裹在笔记本外面的牛皮纸又小心整理了一遍,压严实,再套上一个防水的塑料袋,然后把它放入深坑中,再小心地把土盖上,待盖上最后一铲土的时候,我的心情竟然变得异常轻松起来,压抑在心头的多年往事,终于在这一天,要下定决心要跟它诀别了。
再见!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