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九九七年正月去世的,离现在已经有二十二个年头儿。这二十多年来,我一日也不曾忘记过父亲,也从未觉得父亲离开过我。
当我在这座安静的小城里教书、生活时,我以为父亲就在开满油菜花的老家等着我;当我节假日回到老家时,我以为闲不住的父亲准是又去田间地头干活儿,好强的父亲总喜欢搭老晌儿,不按时回家吃饭。我脑海里时常浮现的是父亲扛着锄头、钉耙,脚步铿锵,急匆匆往家赶的样子。
许是一直生活在这种亦真亦幻的境界中吧,我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去世而特别悲痛,不像好友,在亲人逝去很多年后,一提起亲人依然是眼泪婆娑,泣不成声,形容凄惨。
1997年的正月,新年还没有过完。爱劳动的父亲,便准备趁着我们姊妹三个都放假在家,安排一些活计。比如,给家里的牛驴铡秸秆,为地里的麦苗拔草……用父亲的话来说:“春天一到,一场春雨,草便会疯长起来,干不完的活儿哟!”
由于逃避劳动,我便以学校毕业班初六要补课为由,提前离开了老家,离开了父亲回到任教的学校。 其实,那时学校也因放假,偌大的一个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人。到了夜晚,我一人躺在怎么也暖不热的被窝里,听着屋外狂风怒号,心里很害怕,也有一丝丝的后悔。
二十刚出头的年龄啊,总觉得自己羽翼已丰,想离开家远走高飞。现在想想:父亲啊,要是当年我知道和您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了,说什么我也不会那么早离开您离开家。
从父亲生病弥留之际,我开始相信人间有鬼神之说,也开始相信民间的“托梦”之词,因为父亲常常托梦给我。
父亲突发脑溢血不省人事的时候,我还在小城妹妹租住的房间里看书。大爷、五叔他们托同城的堂姐夫到学校寻我,不见,又辗转多处,才在晚上十点多钟找到了我和妹妹。一听说父亲生病,让我们速回家时,我就意识到父亲可能病得不轻。尽管姐夫怕惊吓了我们,含含糊糊,闪烁其辞,但我依然能判断出父亲已生命垂危。我心急如焚,多么想一脚跨进家门,见到父亲,可是在当年的条件,竟不能够。
妹妹一直抽抽搭搭很晚才睡去。我辗转反侧,漫漫长夜,耿耿星河,何时天才会亮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我看到父亲向我走来。
“啊,父亲,父亲的身体不是好好的吗?谁说父亲病了?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心瞬间舒展开来。我问父亲:“你干啥呢?父亲。”
“我在看(kān)地呢……”顺着父亲的目光,我看到了村南头的一个一个的坟头。我霍地从梦中惊醒:这一定是父亲托梦给我,他已经熬不住了,唤我们快快回去。
自此我始相信“托梦”并非迷信,也并非无稽之谈。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在黑暗中,我一分钟一分钟数到天明。
回到家中,握着病床上父亲粗糙的手,看着他的嘴唇不停地嗫嚅,哆哆嗦嗦,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的眼泪很快流了下来,父亲也满面泪水纵横。
父亲走了,离他52岁生日还有九天,命运是多么无情啊,它轻轻松松伶伶俐俐地就带走了我的父亲。带着对家人的眷恋和对我们的不放心,父亲走了。当时,只有哥哥刚成家,我和妹妹都还漂泊着没有着落,父亲一直惦记着我们。生前他曾多次戏言:堂屋门口的两棵椿树,一棵给我做嫁妆,一棵给妹妹做嫁妆。父亲是本村出名的木匠,早年常到城里干木工活。娶妇嫁女,经爸爸的手做的嫁妆、家具不计其数,可是他却没有来得及给他的女儿们做上一件。
每到特殊的节日,父亲总会走进我的梦里。今年春节,父亲又一次入梦,看到了父亲,我很激动:“父亲,这二十多年你去了哪里?”
“这二十多年爸过得可不容易……”父亲眼圈微红,神态悄然。我立马想到了“黑窑洞啦、囚禁工人啦……哦,可怜的父亲,不知您受了多少苦!”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心凄凄然很久。
初二回老家,半下午时,和爱人到郊外散步,天气异常得冷,东北风呼呼地刮着,冷嗖嗖直往脖子里灌。如果不是有帽子,可真让人受不了。忽然和爱人提起昨夜的梦,说到了父亲。爱人耐心地听着我絮絮叨叨。
“现在我们就去坟地,给父亲烧纸。”爱人果断地说。我们掉头往回走,到村头小卖部买了纸钱、金元宝、鞭炮,祭奠了父亲。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安静,梦也很甜很甜。
不思量,自难忘。梨花开了又落,一年一度清明。亲爱的父亲,昨晚,我又梦到了您;今天,我又想到了您。愿您天堂有知,人间天上自由往来。
写于2019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