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亩方塘盛了满池夏景,疏疏密密的莲叶因攀折芙蕖而冷落了湖光潋滟,斜斜的玉盘洒落三俩晦意疏影,映衬着湖中时深时浅的鱼影倒也不算乏味。
残亭上一行白鹭飞过长堤,虽有破损之处也可勉为正抵炎意,姜墨勒马拂袖拭去额间汗渍,望望烈烈炎日似有灼心之势,长堤一望无尽,下马入亭,稍作歇息。残亭立于湖畔,楹联斑驳依稀可见“握月担风”、“吞花卧酒”几字的残迹。他环顾四周,心下明了,怕是前朝士大夫借得《倦寻芳春词》以舒醉山乐水之意,此地幽僻,游人负者皆少行踪,夏赏芙蕖,冬垂湖鱼自是惬意非常。
姜墨轻叹一声,揣想此番前去京城也不知是何光景,若能留得只言片语在青史簪笏也算全了读书人的夙愿,可怕前途未卜,若不能高中求得一官半职,也不知有何脸面回乡。
眺望着湖中次第争艳的芙蕖,径自想着,不觉有些出神,沉沉睡去,任衣袖拢搭着。
微风吹散汗意略有寒气侵身,蓦地醒来眼皮还是昏沉沉,老马啃食着湖滨的葱茏青草,此间惬意使人忘归。
却只见翘起的船头劈开一池翠碧莲叶,白衣男子手撑清篙拨掩莲叶缓缓驶着舟出来,似有叶公妙笔描绘眉间黛山青峰,比芙蕖嫩上三分的唇色掐出重重叠叠的鲜意,青浅点墨映得周遭浑浊非常。
姜墨一时看痴,顿觉失礼不免心疚,忙遮袖相掩。
白衣男子挑眉,眉间焦灼之意做不得假:“烦请公子相帮,鄙人随身所佩的玉饰不见了,许是落在亭中,还请公子帮忙找找。”
姜墨允了,低头细细的探看,东檐西角皆寻得仔细,却不见玉器。
“公子,你要寻找的玉饰是何样式?”
“半掌大,双鱼样式的普通白玉,算不得名贵。”
姜墨环视一周不见影子,只得蹲得极低,瞥见阑干内侧柱子旁有一白玉镂空双鱼式样的玉佩书“沉桓”二字,猜测或是白衣男子的名讳,举起玉佩扬声道,“可是这个?”
白衣男子顺着日光眯眼,望向姜墨,“正是!”。眉间轻扬,启唇,“不知陶某可有这个荣幸,能邀公子上船一叙?”
姜墨思忖着:白衣男子在船上,若是将玉佩抛掷恐怕失了准头掉入水中,反倒不美,况且自己一介穷书生,也不会有歹人挑着他下手。正当姜墨准备应允时,却又收回脚步,径自上船,唐突别人,总归失了礼数,一时面露难色。
白衣男子心下了然:“如若将玉佩抛掷给鄙人,只怕鄙人行动笨拙,落入水中也不好,也枉费了一番善举。公子不必为难,天气炎热,陶某原想邀公子饮一两盏清茶权且做谢意。不知公子···”
话已至此,姜墨也不好推辞,只能称喏。见白衣少年从船坞取出约莫九尺长的木板,就着湖滨石土墩搭成一座独木小桥,姜华自幼水性极好,面无惧色踏着上了船。
(二)
船头颤动一晃,姜墨心神轻恍感觉胳臂被人虚扶了一把,僵硬着急忙避开,将玉佩归还给陶沉桓。陶沉桓也不紧忙接过,只掀开船坞的竹帘,等着日光一寸寸照进内室。
陶沉桓拖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四方案几出来,颇有些放肆的意味,“酒坛归你搬咯!”
这话惊得姜墨急忙摆手,“陶兄说笑了!我哪里会饮酒!不可不可!”
陶沉桓抬手拂过鼻尖,掩住笑意,“噢?这酒量可是练出来的,况且日后公子应酬处世,样样都要学的啊!”
姜墨接过陶沉桓手中的桌子,明白陶沉桓是在打趣自己,不禁附和道,“今日陶兄教会姜某饮酒,可别怪来日姜某交不起学费啦!”
案几置于中间,沉桓取了六君子来细细烹茶,水烧得滚沸,俯仰之间清新淡雅异常,尤其是远处荷花莲叶相衬,日暮天光水色相倚,更显清丽悠然,烘得姜墨赶考的一身倦意沉沉褪去。
“公子如何称呼?”
“江州人氏,姓姜名白,字墨。人虽然俗点,倒是名字附了个雅趣。”
沉桓抿唇,“此名倒有些意味。”
姜墨听得一惊,“何解?”
“画卷非墨即白,令尊莫不是想公子既有书墨之才,犹存留白之念。若做一比喻,公子觉得是何意?”
“出世和入世?”
“公子以为当今天下却是何事为君王心头之患?”
“自是边陲战事,羌戎来势之凶堪为忧患。”
沉桓也不作声,笑眯眯地端起一盏清茶递给姜墨,“试试,看手艺如何。”
姜墨心中一紧,看那捧着茶杯的手比定窑上佳的白釉还要嫩上三分,接过杯盏,倒顾不得礼仪,轻嗅几下便一饮而尽,实是赶路许久唇干舌燥。
“一家不平,何以治国。这边疆征远将军是何人也?公子不妨好好想想。”
“征远将军,自是国舅爷。陶兄是说,后族不宁?”姜墨陷入沉思,举起茶杯欲饮却只见杯底。
沉桓又为他添了一盏,“姜公子可是进京为那道皇榜?”
“正是,大约读书人都这般,我亦随波逐流罢了。”
船篙被沉桓撑了一下,船身荡漾进密密的荷叶林中,船随水动,莲随船移,莲花轻轻拂过船周被抛在身后,全身仿若置于水面,四周芙蕖交错依偎,唯留着无心出岫的云头上一线青天。
“听姜公子这话,看样子是不太愿意逐那一道皇榜。”
“你看看我,前人常说这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依我看也不是全无道理啊!若不逐皇榜,还能怎么办。”姜墨仿若自嘲一般,捏捏自己细瘦的胳臂,舟车劳顿皮骨更显清隽,全然似画中文人墨客的娇弱体态,不是下地庄稼汉的模样。
“那姜公子想做些什么营生?”
姜墨眯眯眼,环顾四周想了想,“我原觉得,这荷花池就很不错,若能搭一茅蓬,餐菊食英定然极好,但总觉得少了点人气。”
“想不到姜公子也是喜热闹之人。”沉桓掩唇轻笑,眉姿灼灼。
“哎呀!我可不是,君不知有山有水就有人啊,可惜不能效仿那徐霞客。”
(三)
沉桓看似乎聊起了姜墨的心事,干脆隐了不提,只说与他下棋,两人一时博弈,倒也顾不得时间流逝。却说这沉桓,看样子满腹经纶却不通弈棋,一时输了几局脸气得潮红,颇为可爱,拈着白棋,只叹时运不佳。姜墨打笑着:要不咱俩换个位置?这一句更是羞得沉桓蒙着头佯作不闻。凝望着姜墨近在身侧的眉眼,压下心头的苦涩,依然强作笑意,两人越说越投机,也不问对方身世,却从心里交这个密友,姜墨暗想,若能与这沉桓公子结伴而行,旅途也不至于无聊。
夜晚清风徐来,两人略用些小菜便歇息在船中,望着阑珊的星斗,屡屡荷香送至鼻尖,一时无话。沉桓身上的气息也徐徐传来,清馥恬淡,姜墨竟觉得脸上燥热,颤抖了一下。沉桓探身而起,声音轻柔,“可是觉得有些寒了?”
姜墨听得软语,闷着声音回答,“无事,许是今日赶路太累,倦了吧!”,停顿半晌,听四周蛙声一边响起,试探道,“沉桓可想与我结个伴儿,去京城走上一遭。”
可没有人答话,等姜墨转头,这人竟是蜷缩着睡了。可唯独一床被子还是搭在了姜墨身上,顾不得许多礼节,轻轻替沉桓掖着被角,两人卧着同一锦被而眠,姜墨却没看到等他转身后沉桓脸上漾起的笑意,轻轻浅浅,可却那么真实。
莲叶中似有窸窣,姜墨轻哼一声,沉抑着痛感,沉桓惊醒将姜墨顺势揽在怀中,仿若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抬手将莲叶直刺入那游走在姜墨身侧的碧绿小蛇。只见碧绿小蛇寸长却色泽艳丽,白腹绀青鳞裹身,吐出一口浊气,狰狞在空中扑腾了两下便没了生气,直直堕入莲花池中。
姜墨却是面涨潮红,唇色青紫,沉吟痛呼,沉桓取来清水为他拭脸,手心触到炽热的面颊烫得缩手,可依旧不减苦楚。无奈,只得解开姜墨衣带,目光一缕缕扫过精瘦的腰身,瞥见左侧有俩带血丝的针孔小口,怕是趁两人熟睡时被毒蛇啃咬的毒迹。沉桓凝眸,附唇贴身,想将毒吸出,一时衣袂飘摇,掩了半寸春色。
姜墨哼哼着,翻来覆去的难受,神智已有些不清,趴在船舱内,热得将衣衫尽数褪去。沉桓从药箱里扒拉出些许可用的药材,转身却看到这幅衣不蔽体的光景,一时羞得脸通红,啐了一声“无耻”又将他的衣衫穿上。刚穿好躺下姜墨又将衣衫褪去,双目潮红似毒性未解,沉桓沉眸,所幸裹了一身衣衫逃窜到船外去,听船内的姜墨哼哼唧唧,一时哀嚎呻吟声渐小。
沉桓看事态不对便探力再寻,却发现毒性中还有一昧淫毒,心下大惊无奈身无法子,姜墨盘身而上似魔蛇附体,困着沉桓两人纠缠不分,“姜墨,今日便是你引我。快放开!”
身下男子不复回答,只紧捉着手臂不肯放,“姜墨,你睁眼看看,我是谁?”
男子双目赤红,略有浮肿,眯眼软声,“这般娇俏,谁家儿郎···”
“余生总归被你困住了,可别忘了我。”复又沉闷着,“便是忘了也罢,也罢。”
沉桓俯身而下,熄了灯盏,密密荷叶林相掩覆,纵寻得青莲一梦,总归难忘时人。莲叶遮掩着世间落寞过客,停泊的船舟轻曳惊得夏寒勾勒一川星河,摇下点点星子披在皮囊骨相,此间光景不可说,不可说。
(四)
一阵清风吹来,姜墨拖着疲惫在残亭醒来,睁眼缓眸,却依旧望见池中荷叶摇曳,扶着芙蕖孤芳自赏而美不胜收,自己却倚靠着残亭里的阑干沉沉睡去,河滨的老马啃食着青草,岸边垂柳浮动凌波微步,光景如旧。
姜墨嗤笑荒唐,原来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温热的触感惊得姜墨战栗,埋怨自己把圣贤书都丢光了,实在荒唐荒唐。
整理了行囊,食了几口干粮,跨上老马,赶着路。不过半日的时间,前方的路布满碎落的大石,远处的洪流泥波滚入堤下,大片山体塌陷盘踞着前方,满目疮痍狰狞之色昭示着这里刚刚经历的浩劫。
好险,姜墨一惊,幸亏自己来得晚了,要是遇上怕是九死一生。寻了一侧小路,捡那尚可通行之处挪着脚步,老马常常滑着,倒是耽搁了不少时间。过了这一山,便觉得眼前开阔了很多,不远处的隐隐有水稻的青色,终于有了人家烟火。
姜墨牵着马,心里轻松了很多,想起自己刚刚做过的那个梦,不禁可笑而荒唐,暗惜自己性命攸关之时还想着儿女迤逦情丝。
在村头歇着的几位老热望见远远过来的人影,眼睛睁得老大,“嘿,年轻人你要去哪?”
“在下从江州而来,前去京城,路过此地倒觉得风景秀美,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几个老头子互相看看:“好说好说。谁没个出门在外的时刻。”为首的老头子又开口问道,“年轻人,你可是从山那边的长堤方向而来?”
“正是”
“骑马?”
“骑马”
这一话惊得众人直呼奇异,“近日大雨,昨夜更是山洪突发,那长堤怕是毁了一半,这般路程少说也要五六日,你又怎能···”
话没说完,但意思在场的人都明了,“你可知为何村中不见壮丁,只余我们这些老汉,他们可都是去山上啦!这路还得人修起来不是?”
姜墨脸色发青,想起那一日的诡谲迷梦,“老人家,村中男子都在何处?我想随他们一起去看看。”
“就在你方才来的路上,你没看见吗?”
姜墨道了声谢,便沿着原路返回,因着心急,只小半日便见一群男子围在路中央望着横亘在长堤上下的灾迹而手足无措,极目望去都是农田,哪里还有什么荷花池的影子。
“大哥,你们这可有一个荷花池?”
黝黑的男子叹气,“若是有荷花池便好了,这大雨总好歹有个去处,平白的糟蹋了几亩庄稼。”再说的话姜墨听不进去了,他从未见过大雨,也不知泥石洪流,一切的反常令他惊惧,只余下背脊打着冷战,凝视着面前的农田发抖,似极惊恐大叫一声遁走咆哮。
(五)
梵音缠绕着相国寺外的浓荫大树,姜墨陪着妻子祈福,因寺内香火气太重便出来透透气,彼时的他脱去官服,休沐日觉得轻松惬意。
瞎眼老婆子坐在树下,虽然眼瞎可姜墨总觉得在看自己,趋步而行有些好奇。老婆子也不多话,只笑着,“相公可是在找一人?”
姜墨摇头。
“相公平生可遇到稀奇之事?”
“便是遇到,也和你不相干,你这老婆子说话恁怪。”
阿婆眯着眼,“如若公子不愿意说,那我这老婆子便卖弄一下,看说得对不对。”
“公子壬戌年六月初九在一残亭歇息,进了一个莲花池,可对?”
“莲花池随处可见,我家院子里就有一个,凭空捏造谁不会。”姜墨心里却在发颤,她为何知道自己的梦。
“公子遇到了一个男子,你们俩相谈甚欢。”
“他还命中了那一年的策论,所以你早有准备,倒也换了个不错的功名。”
男子不敢答话。
“你们甚至有了肌肤之亲,对吗?”
这句话气得姜墨顾不得礼仪直接顶撞,“你这老婆子说话如此狠毒,我乃七尺男儿,怎会与一男子行……行那事!”
阿婆听姜墨的声音中气愤异常,不似作伪,也吃了一惊,难道自己测错了。
姜墨拂袖离开,进入寺内寻找妻儿,暗想,原以为这个老婆子真有几分通天的本事,看来也不过如此,怕是和那坑蒙拐骗的道士一样,胡诌了几句恰好蒙对而已。自己怎会与男子……
等姜墨疾步离开,瞎眼阿婆摸着手中的双鱼玉佩呢喃,“难道是我测错啦?那你因失身毁了道行也测错啦?老了,不中用了啊···。”收拾着褴褛的衣衫,拄着拐杖蹒跚摸索着离开,只余下寥寥的人声沉寂在路上。
姜墨永远不会知晓,在他被蛇咬中昏迷时,曾有男子义无反顾的毁了道行只为救他,只因前一世在荷花池里救过一尾青鲤,而这条青鲤为了报恩,苦苦修炼只为助他躲过山泥洪流的劫难,失了道行的青鲤只能拥抱着那一夜的迤逦,触摸着残留的温度。世间薄幸人多,姜墨怎能相信,有一尾青鲤跋山涉水只为了他……
阿婆问青鲤:你是男儿身,何苦行女儿事。青鲤却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只说书生姜墨命不该绝。
书生牵马下山,谛听一路牧笛声,也途径街边酒肆,涉过茫茫潇湘水,也爱过枕边风月佳人。偶尔在睡梦里闻到莲叶清香,也不过是当作遇莲一梦罢了。书生不爱男子,更不会爱上一尾报恩的鱼。
光风霁月的青鲤为了前世的一念善意,将自己永远锁在了双鱼玉佩内而不得往生,只有无边的芙蕖莲叶伴着青湛的一线天沉溺在梦里。或许不值得,可你也不必亲口问出。单看那白玉镂空的双鱼玉佩渐渐沁出的血色,就应该知道,这一生,怕是难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