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7）

那只草编蚱蜢让胡识渊想起一件旧事来。

记不清是在他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那年夏天的一个晌午，他和胡云朵给在田里劳作的爹娘送饭。在返家半途中他被一只突然冒出的小鹿吸引，偏离大道追着跑了很久，在一个废弃的泥塘边发现了一个小孩。

那小孩陷进泥塘里奄奄一息，要不是那只小鹿跳跃着从他身旁经过，他也不会从昏睡中惊醒，正好与后面追来的小胡识渊眼神相撞。

小胡识渊被泥塘中突然睁眼的小人儿吓了一跳，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是谁，你在那里做什么？”

小胡识渊看见那小泥人的第一反应是，该不会是遇见了阿姐前段时间给他讲的小妖怪河童吧。

但是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那孩子和自己长得差别不大，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耳朵也不是尖尖的，应该就是个人类。

那小孩大概是栽在泥塘里暴晒太久了，身体极度虚弱。如果不是那双黑眼珠子还能转动，小胡识渊简直以为他是个丢进泥塘的泥塑假娃娃。

小泥孩气若游丝，精神恍惚，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眼看着他又要昏死过去，胡识渊大声喊着吵醒他：“喂，你别睡啊！”

小孩艰难地撑着眼皮，嘴唇翕动着，好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救我……”

胡识渊这才反应过来，得先救人。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泥塘边，踩了踩脚下确认地面够硬，然后伸手向小孩递过去，好在那小孩陷落之地离他也就一臂长，勉强能够到对方肩膀。

他抓住了小孩肩膀上的布料，心中一喜，安慰对方道：“别怕啊，我抓住你肩膀了，我这就拽你出来！”

小孩眼中顿时有了亮光。

结果小胡识渊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也低估了泥坑对那小孩的吸力，加上那孩子身上的布料太过光滑，他试了好半天也没能拽动那小孩。

小胡识渊在烈日下折腾半天，晒得面红耳赤并出了一身汗，这才认清一个事实，光靠他这个小毛孩子，是没有能力将那小孩从泥塘里拔出来的。

他得找别的帮手。

也就是这时他这才反应过来，本来跟在他身后的胡云朵还没跟上他。

他此时并不知道由于自己先前太心无旁骛地追那只小鹿，专往杂草丛生之处钻，胡云朵跟着他没多久就把人跟丢了，这会儿正心焦地在距这较远的另一处方向的林子里找他。

看了眼泥塘边与他差不多高的杂草，小胡识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也开始害怕起来。

阿姐说杂草长得高的地方会有狼和蛇。他一边惊弓之鸟般地看着周围随风簌簌作响的草丛，一边壮着胆子高声叫了好半天“姐”，没收到任何回应，喊到最后他慌得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救我……姐…姐……”身后又响起的微弱声音让小胡识渊从慌乱中惊醒。

他回头看那小孩，不知怎的，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人，也可能是对方过分凄惨的境况让他不好意思自我怜惜，他又渐渐找回一丝镇定。

他揉了揉眼睛，把未来得及出眶的泪水憋了回去，又看向那个可怜的泥娃娃。

“我不是姐姐，是哥哥。”他拽了拽自己身上穿着的布衣裙，很没底气地小声纠正对方，那是从姐姐那传下来的旧衣裳。

那小孩没什么反应，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小胡识渊又往岸边挪了挪，他试着往泥塘里走了走，在双脚快要陷进去之前又赶紧退回原地。他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仅靠他自己是没法救这小孩出来的。

他只能坐回原地一边继续大声呼喊着叫人，一边留意那小孩的状况。烈日下被暴晒的小孩的眼皮越来越耷拉，眼看着又要昏死过去时，胡识渊才意识到自己得先做些什么来帮帮这个泥娃娃，否则他可能撑不到人来救就先被晒死了。

他抬头看了看泥塘边，发现了一片丛生莲叶。他沿着泥塘边走了几步，在那莲叶丛中发现了几个新鲜莲蓬。他心中大喜，就在昨天，爹娘干完活回家还专门给他带了一把莲蓬，他知道这东西是可以吃的。

他费了好大力气把能够到的莲蓬都摘了下来，又折了两大片荷叶，匆匆跑回去叫醒那泥娃娃。

“你别睡啊，我马上给你剥莲子吃，你吃了就不会死了。”他将其中一片荷叶插在小孩旁边，宽大的叶面为他遮住了头顶的烈日：“这样就晒不到你了。”

然后他在泥塘边坐下，躲在另一片荷叶下给小孩剥莲蓬。

剥好第一个莲子时，他送到小孩嘴边，小孩张嘴含住，咬了咬艰难咽了下去。小胡识渊这才发现他糊着塘泥的嘴唇渗出血来，忙用自己的衣袖沾了沾水为他擦嘴唇：“你嘴唇疼不疼啊，你是不是渴了啊，可是姐姐告诉我脏水不能喝，喝了会肚子疼的，你再忍忍，我多给你剥几个莲子，等一会姐姐来了，她肯定能救你出来。”

他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慰着对方，一边帮对方擦脸，擦完嘴巴又擦掉眼睛和鼻子周围的泥巴。

“你的眼睛真好看啊。”小胡识渊在喂对方吃完一个莲蓬里的所有莲子后忍不住说道，“比我姐姐的还要好看。”

小孩没说话，专心地嚼着嘴里的莲子。

胡识渊又冲四周大声喊了一阵子，依然没收到任何回应，耳边只有夏风拂过草叶的声音和远处的虫鸣鸟叫声。

他心里有些害怕，又开始剥第二个莲蓬：“你别怕啊，姐姐一会就能找到我们了，要是找不到她也会回去找爹娘的，咱们肯定没事的。”

他一边找话安慰小孩，也安慰自己，一边投喂对方吃莲子。小孩可能太过虚弱，只安安静静地嚼着莲子不说话。

喂完三个莲蓬，再递莲子过去时小孩扭了扭脸避开了，胡识渊猜测他可能是吃饱了或者吃累了，就收回手放进自己嘴里。

结果刚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他一边皱着脸一边呸呸呸地吐了吐舌头：“怎么这么苦啊，你刚吃的也很苦吗？”

小孩没说话。

他又剥了几个尝了尝，发现一口咬下去几乎每个都是苦的，他皱巴着脸看着小孩，觉得这莲子大概有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有毒。

他只知道昨天爹娘递给自己的莲子都很鲜甜的，却不知那是他们提前去过芯的。

那小孩也不知是饿惨了还是已经虚弱到失去味觉了，竟然一声不吭地吃完了。

剩下的莲蓬他不敢再给小孩吃了，他心惊胆战地盯着小孩看了好一会，担心他突然毒发死掉。

好在小孩的脸色一直都没什么变化，他渐渐放下心来，也许是吃的不多，毒性不大。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有心补偿小孩，又或者只是想找点事做来排解自己心里的恐惧，胡识渊后来从泥塘边的草丛里拽了一把细长的草叶，说是要给小孩编几个草蚱蜢玩。

那是他阿爹教给他的。

小孩在荷叶下的阴影里看着他，那双眼睛在看到第一个成形的草蚱蜢时惊奇地睁大了。

他的反应让胡识渊恢复了信心，将做好的蚱蜢放在一片叶子上递过去，放在他面前的淤泥上：“你喜欢吗？给你。”

小孩眼中的神采极大地取悦了胡识渊小小的自尊心。他也终于找到了一件能吸引对方注意力的事做：“你喜欢我教你啊，以后你就可以自己编了。”

他又揪了一大把草叶，放慢速度又编了几个草蚱蜢，期间隔一会大声喊叫几句，都没有获得回应。

等到他编好的草蚱蜢在小孩头边围了一圈，太阳也由正当头挪到了远处灌木丛上时，喊哑了嗓子的胡识渊终于听见了姐姐胡云朵的回应。

他以为胡云朵会返回去找爹娘帮忙，却不知道胡云朵因为怕被爹娘责备一直独自咬牙跑来跑去四处找他。

当同样哑着嗓子的胡云朵顺着声音摸到泥塘边时，一把将胡识渊揪过去照着他屁股拍了几巴掌：“你乱跑啥呀？知不知道快要吓死我了？你往哪跑啊？让狼叼走怎么办啊？”

胡云朵边骂边哭，胡识渊也哇的一声哭了，他之前一直硬撑着装坚强安慰那陷在淤泥里的小孩，等看到姐姐的一瞬间，心底的害怕和委屈立刻涌了出来，一边哭一边低声抽抽：“姐姐，你怎么才来啊，我好怕啊，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啊。”

胡云朵一听又忍不住揍了胡识渊两下：“以后还乱跑不，下次再这样就让狼把你叼走吧，我再也不找你了。”

等两人平静下来，胡识渊忙拉着胡云朵让她救淤泥里的小孩。

胡云朵这才明白自己的弟弟为什么傻乎乎地窝在这里等人。

他们姐弟二人合力，折腾了好久才将淤泥里的小孩拽了出来。

那小孩大概是陷在泥里太久，站都站不住，胡识渊与胡云朵帮他把身上的泥巴清理了一些，由胡云朵背着他回村。

许是知道自己脱离了险境，走到大道上时，那小孩趴在胡云朵背上睡着了，手中还紧紧攥着两只胡识渊编的草蚱蜢。

胡识渊蔫蔫地跟在胡云朵旁边，帮她扶着背上的泥娃娃，小声地和她说自己喂了对方吃了特别苦的莲子，可能有毒。

胡云朵好笑地向她这个傻弟弟解释那些莲蓬没毒，他应该在吃之前去掉莲芯，就是中间的小芽儿，去掉后吃起来就不苦了。

胡识渊恍然大悟，心中轻松了好多。

后来，胡识渊和胡云朵在村子附近遇到了一个老人，那老人看见趴在胡云朵背上的泥娃娃时激动地冲上来连声喊“小少爷。”

被惊醒的小孩看见老人就张开了双臂。

那老人抱着泥娃娃冲胡云朵谢了老半天才离开。

胡识渊和胡云朵目送老人抱着小孩走远，那泥娃娃趴在老人肩头一直看着他们俩，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记忆里小孩的眼睛和牢狱里死囚的漂亮桃花眼渐渐重叠。

刚从阴寒之地走入炎炎夏日中的胡识渊猛地出了一身汗，他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这空落落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十日，赵琅被问斩的那日。

虽然提前交代了让胡云朵照料赵琅的身后事，可到了行刑这一日，赵老爷还是到了刑场。

他头发早已花白，被两个仆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佝偻着腰站在胡识渊和胡云朵身旁，等着自己的小儿子人头落地。

许是老天爷有意垂怜，这天的日光隐在浓云后，阴沉的天光下围观百姓们也收敛了往日围观砍头时的兴奋和躁动，只是围在刑场边窃窃私语。

胡识渊在刽子手扬起砍刀的一刹那，抬手捂住了胡云朵的双眼，他自己则盯着刀下那一身囚衣的青年。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颗头颅落地的前一瞬，似乎扭头看向了他这边，那双自来到刑场就一直平静无波的桃花眼中似乎泛起了涟漪。

胡识渊觉得，那一刻的赵琅应该是笑了。

赵老爷子执意要亲手收敛自己孩子尸首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他在赵琅人头落地的下一秒便昏了过去，胡云朵只能在旁人的帮助下送他去医馆。

胡识渊抱着胡云朵递过来的盒子，领着赵老爷带来的两个仆从，收敛了赵琅的尸首。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尸体，却是头一次面对身首分离的尸体。

抱着沉甸甸的盒子离开刑场时，胡识渊看到了往日里总与赵琅混在一处的那几位纨绔。

他以为那些人是来送赵琅的，毕竟同窗一场，遂特意站在原地等候他们过来。然而那些人神色惴惴地看着他这边，好半天未挪动一步。

胡识渊没了耐心，他在心中冷笑，想着那群人果然是草包纨绔，活着的时候整日里勾肩搭背一起吃喝玩乐，死了尸首异处了就不是那个人了，连过来送个行都没胆。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盒子，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了。

算了，死都死了，说什么你也听不见，就不给你添堵了。

他心中暗叹一声，催着赵家仆人抬着尸身离开了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