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南海小村,南荒之极。
海潮涨深了一个人高,红树林却依然静静地休憩,不为所动。就算是由风带来的浪花,也似乎激不起本来的红色,睡着一般的红色。这里的酒和他的海风一样,冷,而又热。不同的,是四十年前浸在酒中那海马的腥味,已经淡了许多。而经营这酒家的老字号也与中原一样,早已开始接受不分昼夜的客人。
杨不一不喜欢这淡去海马腥味的酒,他也不知道海马之腥从几时开始被淡去的,他也不想去知道,他做的只是咬破自己的手指头,将鲜红的血滴进酒中。
爽。没有那种动情的感叹,只是找回发自内心的情绪,那种咸涩的腥酒,冷而后热的酒。
门帘被揭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一个中年人,他头发黑中隐藏着丝屡白芒,就如同在草丛中游走的蛇,而身上的麻衣紧紧地束缚着匀称的身体,脚下的靴子还很湿润,右手握着的剑伴随着一股更浓重的咸海味,扑面而来。似乎,这个人刚刚从海面上回来。
门边的蜡烛闪了闪,也没动。已是子时,就算这家店接客不分昼夜,南海这小地方也鲜有人娱乐至天明。本只有杨不一的店已如蜡烛静静流淌着时间,却被来人脚下风尘所微微摇动。
杨不一没有回头去,只是依然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喝着酒,就好像他的剑静静地躺在桌子上缠绵着烛光。
“久违了,杨不一。”
那人缓缓走向杨不一,带着落地生根的平稳,坐在杨不一面前,声音虽然有些嘶哑,却淡然一笑地说道,将右手中的剑按在椅子上。
“的确久违了。四十年了。你依然能够找到我。”
杨不一放下本已近唇的酒盏,如同放下了来自千年对迷失本性的叹息,他轻轻地说道。
“哈!”那人仰头一笑,黑又白的鬓发被带得飘起,“想当年杨不一我行我素,不与众人合。却每逢子夜喜欢到此,唤醒酒家买酒吃。而每次,不都是我帮你敲的门?”
杨不一看着他,眼中依然没有波动,如同古井尘封许久一般,待他说罢,又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不是。”
“嗯?”那人似有不服,鼻音中后托腔极长,“至少许多次都是。”
杨不一不言。
“不过,你依然还是喜欢这酒。这四十年中原的酒,难道满足不了你吗?”
他继续问道,左手倚着脖子,顶着怆然满目的桌子。
“其臭不同而不相投,人如此,酒亦如此。”
杨不一给自己的酒盏满上,看着在烛光下泛黄的水影。
“是么?”他的右手松开了剑,搭在桌上有意无意地敲打着,眼中隐然有光,“我听闻这里的酒早已不纯正,怕难入你的口味,现在却想不明白难入你口味的酒,为何你却喝的依然如昨。”
“嗤!听闻?”杨不一撇头,“刑欲从啊刑欲从,中原的道术看来你已学的入骨三分了。”
刑欲从的右手顿时停止了敲打,静止在桌面上仿佛镶刻住,他咪着眼,道:“入骨入髓,却未忘所求。”
“是么?”杨不一又笑了,冷笑。他将酒盏推予刑欲从面前,伴着划过终年被凌辱的老木头发出吱呀的擦响,道:“那你还记得他的味道吗?”
刑欲从看着盏中酒被划得晃了晃,却未曾洒开一滴,如同杨不一身旁的剑早已出鞘,却看不见闪过眼中深处的寒芒。他的颊角,不自觉划过一滴汗,不知是冷是热。
刑欲从不喜欢喝酒,他更喜欢女人,风情万种的女人。这是为什么离开南海,向往中原的原因之一,最重要的原因。不过,他不喜欢喝酒,却不意味着他不喝酒。他的酒,总是在他最放得开的时候才出现。
“你怕?”杨不一咧开嘴,露出又黄又黑的牙齿。他别过头,看了眼刑欲从那镶刻在桌上的右手,徐徐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我的酒,是醉人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