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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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今天是周六,也就是一周一次的故事日,和往常一样,山姆·麦迪逊早早地洗漱完毕,用完早餐,静静地等着曾曾曾孙们前来听自己讲一个故事。今天山姆准备的故事,和往常的虚构故事不同,是真实地发生在150年前,也就是2073年的“重启战争”。

  山姆是麦迪逊家族的成员,族长的弟弟。此时,他静静地坐在窗边,手指优雅地弯曲,撑住下巴,眼睛凝望着窗外。山姆今年157岁,他的头发和胡子白得纯净,一头短卷发简单利落地向后方梳去,嘴唇上的唇髭和下巴上的山羊胡修剪得十分整齐,加上他十分考究整洁的西装和裹在里面的修长的身材,无不透着一股自律的气息。不用看表,山姆也能知道,还有20分钟,孩子们才会陆续来到,于是这会儿,他还有时间整理回忆,组织语言,把那段历史浓缩成一个30分钟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他淡绿色的双眼中,映出窗外灰色的天空下,那一道长长的长城的影子,或者说将海水拦在外面的长长的堤坝的影子,那影子将他的瞳孔分割成上下两半。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道长城,因为150年前的回忆,早已把他的所有思绪,带回了那个年代……

  二

  2173年1月,山姆7岁,和其他家族成员一起,登上了方舟潜艇,潜入了深海。那之后不久的某一天,正如大人们所预见和期待的,战争就开始了。

  战争开始后,不到1个月,不知哪个国家先动的手,率先向邻国投下了一颗核弹。要知道,那时候,常规武器还远没有用完。那颗核弹是颗高爆弹,它在空中左右闪躲,成功躲过了五六发拦截导弹之后,在离地面不到10米的位置引爆了。爆炸引起的冲击波,让6000多平方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建筑,都像儿童搭的积木一般,瞬间以导弹为中心向外倒去,于是,地球上就少了一座超大城市。不过那颗高爆弹,倒是没有夺走谁的性命,因为那座超大城市的地下,有着一座体量大约为地面1/10的地下城市,人们都躲在那座地下城里。

  可是,当其他国家也纷纷效仿,用一颗颗高爆弹把对方的领土都冲刷成平地之后,又不知哪个国家率先向邻国投下了一颗钻地核弹。

  这颗钻地核弹从近地轨道中落下,像一把死神的镰刀,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精准地命中一座地下城的上方。“突突突……”,这颗导弹猛烈地钻着地表,发出尖锐的巨响,仿佛真的有个死神,对生命发出嘲讽。很快,这颗导弹就钻到了地下城的中心位置,距离地面已有300多米深。它硕大的身躯,表面发出幽暗的金属光泽,直挺挺地插在这座地下城的一座公园中央,压垮一棵大树。周围的那许多人,有些人眼睛紧盯着它,揪紧胸口的衣服,似乎要徒手揪住胸口里那颗缩得很紧的心脏,脸色苍白,嘴巴夸张地张大,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有些人蹲在地上,用双手搂紧自己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大人已经泣不成声,嘴里碎碎地念着:“我……爱……你们”,而孩子们只感到困惑;有些人发了疯般地朝着反方向跑,大声地叫喊,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大概只过了10秒钟,随着一声闷响,这颗钻地核弹表层脱落了,露出它狰狞的内核,仅仅一瞬间,伴随着一道强烈的白光和剧烈的爆炸声,整个地下城市就被撕成了无数碎块,从地下300多米被抛向一千多米高的空中,然后轰然掉落。仔细看去,这些碎块中,已经分不清它们都包含着些什么物体,因为混凝土、砂石、树木、以及夹着带血迹衣物的人体的碎片,都混在这些碎块里,难分彼此。于是,整座地下城,2000多万条人类的生命,就在一瞬间全都湮没在这些冒烟的碎块中。那些碎块还会继续冒很久的烟,因为这颗导弹还是一颗巨型“脏弹”,毁掉地下城之后,还将大量辐射物质,附着在这片土地上。

  投出第一颗钻地核弹的那个国家,很快又继续向敌对国家们投下了更多的钻地核弹。而有的地下城,在被钻地核弹掀翻之后,这个国家似乎还不够尽兴,在它的“尸体”上空,有几千颗“沉积脏弹”,在空中解体,将一团团白云化作一团团凝重的、流泪的乌云,于是无数包裹着核辐射、以及对蛋白质有着极强分解作用的剧毒物质的雨滴,就纷纷掉落到地面冒着烟的碎块上。

  然而让这“先发制人”的国家没有想到的是,看似科技远远落后于自己的敌对国家们,竟然也有类似的钻地核弹,也许这要归功于地下武器走私市场。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就上演了人类史上最疯狂的一幕幕“高科技战争表演”。

  三

  从第一颗钻地核弹被发射算起,仅仅12小时之内,全球所有的陆地上,已经连一个活物都找不到了。然而这次战争还没有结束,在深海里,势力强大的家族,还在猎杀势力较弱的家族。

  一艘巨大的潜艇悄无声息地在海沟里游走,它那约2000米长、500米宽、60米高的体型,让深海中,贴近它游动的巨型章鱼,看起来像是浮游生物。这是阿拉法特家族的方舟潜艇,它在躲避其他大家族的猎杀。潜艇周身不发出一丝亮光,正躲在海沟深处,潜艇所有的雷达都开着,一旦有高科技潜艇靠近,他们就能第一时间感知。此时,雷达告诉他们,这附近,除了一些以海雪为生的、可怜的“拾荒者”小型鱼类之外,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这让阿拉法特家族的成员们觉得,他们也许可以在此处栖身好一阵子了。

  然而,事与愿违,一个光点突然出现在雷达监视器上,以极快的速度向方舟潜艇靠近。“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我们不可能被发现啊!”穆罕默德,阿拉法特家族的族长,抱着头大声喊道,“快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他用力抓紧国防部长的肩膀,而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的五官已经拧成一团,鼻涕和眼泪也争先恐后地喷出来了。

  “陛下,先别慌,我们还有拦截系统。”国防部长故作镇定地说。

  紧接着,随着国防部长的一声令下,从方舟的底部,发射出无数颗小型导弹,在飞弹和方舟中间,织成了十几层防护网。那枚飞弹,生着坚不可摧的铠甲,尽管那几百颗防护弹,精准地附在飞弹身上,猛烈地爆炸,却只能略微改变飞弹的行进速度和方向,而爆炸之后,飞弹又迅速地调整飞行姿态,很快地以原来的速度,朝方舟飞去。在无视地穿过所有十几层防护网之后,等待它的,是刚刚从方舟侧面射出来的一颗体型比它更大的防护飞弹。就在防护飞弹即将完成它与攻击飞弹“同归于尽”的使命时,攻击飞弹从弹体的侧面,发射出两枚小型飞弹,精准地命中了防护飞弹。一记猛烈的爆炸过后,攻击飞弹从爆炸所产生的火球中,执着地穿出,冷冷地继续朝着阿拉法特方舟飞去。

  “陛下,我们只有弃艇了!”国防部长确定了,“坐稳了!”

  从方舟顶部,一枚小型潜艇弹射而出,大约10秒钟后,在小型潜艇里,幸存的不到50位家族成员,透过舷窗,就看到脚下的方舟化成了一团巨大的紫色火球。

  然而死神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手。就在阿拉法特的家族成员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时,国防部长透过舷窗,依稀瞧见几个绿色的光点,在不远处摇曳。直觉告诉他,那是不祥的征兆,可还没等他喊出声来,从那几个光点的方向,不远处,几艘轻型猎杀艇所射来的那几道绿色的激光束,瞬时间,就把舷窗的和它后面的国防部长的头,同时击穿了。在几十道激光束的扫射之下,不到一分钟前才刚刚“逃过一劫”的小型潜艇就被切割成几十小块,于是阿拉法特家族的所有成员,就都被抛到这深海的海沟中了。

  刚刚被认为是以海雪为生的、可怜的“拾荒者”小型鱼类中,有一条小鱼,体内传出极难察觉的电机的声音,游到穆罕默德的尸体跟前,在他还睁着的眼睛前停留了一下,和他“对视”了五秒钟,就从容地游走,去行使它作为微型无线雷达的职责,寻找下一个“猎物”。

  即便深海如此广阔,小家族也难逃大家族的猎杀,但是也有非常善于隐蔽的。昆察家族早早地将方舟埋在海底,度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躲过了最为惨烈的战争。然而,昆察家族的族长巴颂·昆察有着更大的野心,他不满足于长期的躲避,也深知无法永远躲避下去,于是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能够出奇制胜。

  这天终于来了。世界上最大的家族麦迪逊家族的一号方舟,也就是该家族中最大的、最重要的方舟,正好从砂石下昆察方舟的头顶上缓缓驶过。这艘方舟令人想到中国山海经中描写的体型巨大的上古神兽,它体长达到30千米,宽5千米,高200多米,俨然是一座潜行于海底的大型城市。此时它像在深海中缓缓散步,重要的是,它离昆察家族的距离不过30千米。

  “真是千载难逢!错过这次,也许再也不会遇上这样好的机会了!”巴颂·昆察激动极了,放在红色按钮旁边的手,明显地颤抖着,以至于桌子也被敲得直响。很快,系统自动瞄准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拍下那个鲜红的按钮,然后满心期待着那件最美妙的事情发生。

  刹那间,在麦迪逊家族一号方舟的正下方,猛地窜出一枚硕大的高爆弹,尾部带着紫色的尾焰,开足马力朝着它的目标——那个巨大的“海底城市”——飞去。然而,那个庞然大物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这一点,仍旧悠闲地漫步。可就在飞弹距离它的目标还剩不到10公里时,它突然被一条铁链样的东西给缠住了,这铁链从上到下,紧紧地裹住飞弹,在飞弹硕大的身体上饶了七八圈,而飞弹顾不了这许多,依旧执着地朝着它的目标冲去,它一心想尽快完成它的目标,为它的主人创造历史。可飞着飞着,飞弹的轨迹就发生了些许变化,细看去,铁链在飞弹的侧面,也向外喷射出紫色的火焰,巨大的推力改变了飞弹的飞行轨迹,就这样,飞弹擦着麦迪逊一号方舟的侧边,向上飞去了。

  “什么!?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飞偏了!?”巴颂·昆察的脸瞬间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头顶不住地冒着汗,“快启动手动遥控,让飞弹回来!快啊!快!”他的手胡乱抓着导弹操作员的肩膀,把别人的制服扯得顶乱。

  “陛下,不知道为什么……手动遥控失效了……而且,飞弹……已经从雷达中消失不见了,也就是说,它似乎已经穿出海面了……”

  飞弹在铁链的缠绕下,愤怒地冲出海面,一大片浪花也随着高高跃起。然而,飞弹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形,又掉头向下,一头扎回海里,带着它的杀手本色,朝着方舟飞去,只是,这次,它的目标,不是麦迪逊一号方舟,而是它正下方的昆察方舟。铁链依然喷射着紫色的火焰,时而在左边喷射,时而在右边,它精准地引导着那枚硕大的飞弹,朝着它的主人飞去。

  “不!不!不!……啊!”巴颂·昆察眼看着那枚飞弹重新出现在雷达显示屏上,又无奈地看着飞弹一头扎进自己的方舟体内。那是昆察家族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几秒之内,海底就鼓起了一个大包,它越鼓越大,很快地爆裂开来,放出鲜红的火焰和刺眼的白光,昆察方舟躲了几个月的地方,被炸开了花。

  此时,麦迪逊家族的一号方舟,依然保持原来的速度,在这记巨大的爆炸之上,缓缓漫步。从它的底部,有几十个小小的黑影很快地冒出,它们迅速地游到刚刚发生爆炸的位置,用绿色的激光束清扫战场。

  又过了半年,世界上只剩下不到三十个大型家族,它们联合成两股势力,一股是由麦迪逊领导的西方家族群,另一股,是由阮氏家族和巴甫洛夫家族共同领导的东方家族群。在2173年12月1日,他们签订契约,将世界重新割据,承诺99年内互不进犯,这才给这次战争落下了帷幕。

  第二天,山姆和他的家人,站上一号方舟巨大的甲板,此时,方舟已浮上海面,将巨大的穹顶打开。父亲把手搭在他和他哥哥迈克·麦迪逊的肩膀上,心境和眼前那蓝得连成一片的海天一样开阔,大口地呼吸着洁净、清爽的空气,振奋地对两个儿子说:“这场仗,打得真漂亮啊!从今往后,我们就是这世界的王!”然而,在那之前的11个月内,世界人口从65亿减少到了1700万。也是那天起,从法律上,家族成员成了上等人,而其他人类都成了下等人。

  四

  山姆从回忆中醒来,抬手看表,大概还有10分钟,孩子们才会陆续来到,于是,他让他的思绪,重新沉入那个年代……

  大战结束一周后的一个清晨,山姆坐在方舟甲板上用早餐。那天,天空和大海的心情很好,阳光和海风像约好似的,一起温柔地亲吻山姆那张清秀且稚气的脸,不时把他额头上那一小撮金色的刘海轻微拂起,露出洁净的皮肤。山姆吃完一点面包和鸡蛋,想再吃点烤龙虾,他就走到海鲜区,开始物色美食。他突然注意到,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女孩,穿着单薄的、又旧又脏的素色连衣裙,围着服务员专用的围裙,站在角落里。小女孩的黑眼圈挺重,面容消瘦,金色的中长发修剪得有些潦草,被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辫,但在山姆眼里,这些都掩盖不住她那对眼睛一分一毫的美丽。注意到小女孩之后,山姆在原地定定地站了10多秒,起初,小女孩和山姆的目光短暂地接触了一下,但小女孩很快就低下了头,盯住地板,仿佛地板上有什么十分值得研究的小动物。而山姆要大胆得多,他定定地看着小女孩,似乎打定主意,要将这个画面复刻在脑海里。小女孩的长长的金色睫毛,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抖动,那下面有两颗清澈的蓝宝石,在轻轻地左右晃动。“这样的天气,还是海上,怎么能让她穿得这么少呢,这可是要冻坏的呀……”山姆暗想。但他知道规矩,于是他拿了两个龙虾尾,放到盘子里,走到小女孩旁边,边往盘子里拿水果,边低声地跟小女孩说:“11点,我们在B3层F区的3号舷窗见面,我给你带些吃的,怎么样?”山姆顿了顿,怕小女孩没听明白,“喏,就是这个龙虾。”

  小女孩没有抬头看山姆,眼睛突然睁得很大,一只手的手指紧紧扣住另一只手的手指。

  “放心,那儿平时没什么人,不会给人看着的,11点,我就在那儿等你。”山姆又装模作样地拿了几片苹果,把话说完,“就这么说定了,我会等你。”然后走回了座位。

  回到座位,山姆趁着大人们没注意,用干净的餐布把龙虾尾包住,小心地塞进大衣内侧的口袋。

  中午11点,山姆准时来到B3层F区的3号舷窗边,这个区域平时人很少,因为它离着各类休闲娱乐的场所都不近,人们一般也不会绕道到这个地方来,也就是说,这个地方属于方舟内部人迹罕至的郊外。开车送他来的,是他的看护人,也是最疼他的姑姑艾米丽·麦迪逊,艾米丽此时也站在山姆身边,一起等着小女孩的到来。过了一小会儿,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出现了,她身穿一件短大衣,眼神仍然羞涩,仍然不敢让自己的目光与山姆的目光相连。山姆看到小女孩来了,就立刻把原本悬着的心放下,欢快地跑去迎接她。

  “阿姨好!”山姆礼貌地跟小女孩的母亲打招呼,“你们好!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们不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把内心的欣喜释放出来。

  “山姆少爷,您好。您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吗?”小女孩的母亲脸上写着些许困惑,轻声问道。

  “阿姨,请您不要这么拘谨,我只是想和……和她交朋友。”山姆聪明、善良、开朗,不对下等人抱持偏见,虽然他只是个孩子,但他认为,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那么,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吗?”山姆微笑着对眼前的小女孩说。

  听到这句话,小女孩终于把眼睛抬起来,看着山姆的眼睛,似乎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显然她是愿意的,但她仍然不做声,她是个乖孩子,此时她正抓着母亲的衣襟,等着母亲的意见。

  “啊?这……这怎么行,我们只是下等人,少爷您是上等人……如果您需要我们给您送餐、洗衣服、擦地板,这些我们都会照做,可是,做朋友……恐怕这从道德上,以及从法律上,会出问题的……”小女孩的母亲紧张起来。

  “这是哪门子道德、哪门子法律,几十年以前,大家都还和平相处,这些我都清楚着呢,别看我小,真正的道理我是懂得一些的,阿姨,这些道理我想您也明白。现在……现在这个样子……阿姨,我希望您也别对我抱有偏见,我没有恶意,我真心想和她交朋友,那么,能告诉我,该怎么称呼你们吗?”山姆是个自信的贵族少爷。

  “啊……这恐怕还是不妥……”小女孩的母亲仍旧紧张。

  山姆的姑姑,艾米丽见状,就靠近小女孩的母亲,主动挽住她的手,笑着说:“嗨,别担心,上等人也不都是一个样儿,我们真的没有恶意,您看,小山姆呢,是觉得小姑娘挺瘦,怪可怜的,这么小的年纪,确实得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您说呢?”

  “没错,瞧!我给你们带来了这个,在车上刚刚烤热的,你们趁热吃吧!”山姆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袋子,打开,里面有两只还冒着热气的、红通通的龙虾尾。

  小女孩的母亲见状,也慢慢放下戒备,“啊……这……这怎么好意思,我们不该吃这些的。”

  “没事儿,快吃吧,趁热!”艾米丽把龙虾接过来,递到小女孩母亲的手里。

  “所以,现在能告诉我,怎么称呼你们吗?”山姆笑着说。

  “这是我的女儿,安娜·费奥多萝芙娜,我是薇拉·米哈伊尔萝芙娜,山姆少爷。”薇拉说道。

  “好的,薇拉阿姨!快吃吧,安娜!”山姆冲着安娜好看地笑着,“安娜,我们是朋友了,好吗?”

  安娜终于抿嘴笑了,“谢谢您,山姆少爷。”

  然后,四个人都笑了,薇拉和安娜就安心地捧起手里烤得温热的龙虾,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山姆和艾米丽在旁边,心里感到满足、幸福。

  五

  在那之后,山姆和安娜会经常相约,一起在B3层F区的3号舷窗见面。当然,艾米丽和薇拉也会随行,于是,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两个孩子在一起,学习、看书、看动画片、吃点心、跳绳、玩皮球、玩轮滑、玩无人机……,而两个大人呢,在不远处,也坐在一起探讨学术、聊家常、吃点心,目光时不时投到两个孩子这边来。如果不看他们的衣着,人们大概看不出这两对好友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

  在“重启战争”之前,薇拉是一位医生,她从一所名校的神经外科专业毕业,拥有博士学位。在医院里,同事们、病患们都喜欢她、尊重她、信赖她,她曾经救下过许多病危的人,也发表过多篇颇有影响力的学术论文。安娜的那头金发、美丽而带着些许忧郁的大眼睛,和她的母亲像极了,如果没有“重启战争”,安娜的父亲,也就是薇拉的丈夫,原本是多么幸福的男人啊。可是,在战争中,薇拉的丈夫,作为陆地部队中的一名指挥官,命运让他永远躺在北部一座地下城里了。

  安娜从小就是个乖巧的孩子,战争前,她在北部地下城的小学上二年级,也许是由于母亲的遗传,她各科的成绩都很好,她一直有个理想,长大以后,希望跟她妈妈一样,做个受人尊敬的医生和科学家,帮助许多病人。当然,这一切,都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在他们相识后的一个月,四个人照例相约在B3层F区的3号舷窗。安娜已经不像一个月前那般消瘦和羞涩。她清楚,在她眼前这个第一家族的“少爷”的心中,是真心坚信,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于是她敞开胸怀接受他们是一对好朋友的事实。也多亏了山姆和艾米丽,时常给安娜和薇拉带来这许多美味,让她们摆脱了时常的饥饿,还送给她们几套自发热的保暖内衣,让她们在这个海上的冬天,多了许多从容。出于感谢,安娜和薇拉也给送给山姆和艾米丽一些她们亲手做的手工的小玩具、小摆件,山姆和艾米丽往往对这些小玩具和小摆件都爱不释手。这一天,山姆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绅士、考究的西装来到艾米丽面前,一头短金发照例整齐地向侧后方梳去,显得一丝不苟。山姆也长得漂亮,小小的脸上,生着小小的鼻子,配着薄而红润的嘴唇,还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往往,他对安娜讲话得激动时,眼珠子就转得飞快,跟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词儿一样快,当然,这也许是因为,这种时候,心里感到紧张和激动的人,轮到山姆了。

  “安娜,你快看!”山姆突然激动地叫起来,眼睛盯住舷窗外的一个水母群。“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么大片的水母!太漂亮了!”

  “是啊!太美了!”

  两个孩子扒着舷窗上的玻璃,目光完全被窗外的水母抓了去,如果窗上有个开关,他们怕是要立刻打开舷窗,游到水母群的中间去。薇拉和艾米丽听到了孩子们的叫喊,也凑过来了。

  那一大群水母,像一只只半透明的小伞,发着蓝光,轻轻地扇动着它们的裙边,在水里飞舞。从方舟外面看起来,那群水母像是专为山姆和安娜准备了一场演出,正好聚集在那个舷窗外。它们像是精心编排了一个灯光秀,以至于水母的飘动、走位,都像是带着某种节奏。这时要是正好有一个乐团在场,想必他们一定会即兴演奏一曲轻音乐,人听了,灵魂也会感到安详。

  “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这么美的场景……”安娜说着,“要是爸爸也在,他也一定会喜欢的……爸爸……我好想你……”她想起,前年她生日那天,一家人去了水族馆,她在水母墙前,被那五颜六色的水母吸引,驻足了好几分钟。而她最喜欢的,就是眼前这种水母,虽然至今她也叫不上它们的名字。

  “爸爸,是你吗?是你变成水母来看我了吗?”安娜突然问道,哭得厉害,手不住地敲着舷窗的玻璃。“爸爸呀......你怎么不要我了,爸……爸……”

  “安娜……安娜……”薇拉蹲下,从身后抱住已经哭成泪人的宝贝女儿,自己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把脸颊打湿,哽咽着。对于女儿不合乎科学的猜想,作为科学家的薇拉,这次竟然没有条件反射式地反对,却反常地试图寻找合乎逻辑的解释。

  此时,艾米丽把手搭在山姆的肩上,而山姆把手紧紧揪住他崭新礼服的胸口,把礼服捏皱。虽然只有7岁,山姆也深知家族的罪孽——是世界上的大家族,造成了这许多惨剧,——这罪孽,作为一个7岁的孩子,他是怎么都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他想安慰安娜,可是他们的亲人,正是罪犯、掠夺者、行凶者啊!而且不仅过去是,现在也是,未来很可能还会是。以自己的身份,他如何才能得到安娜和薇拉的原谅,他想不出来,姑姑艾米丽也想不出来,于是他们只是沉默地站在旁边,时不时朝着安娜迈出半步,可很快又把脚缩了回来。

  “对不起……安娜、薇拉……是我们……对不起你们……”这句话,在艾米丽心里,憋了很久,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是我们的错,我知道你们不可能原谅我们,可是,我只希望你们明白,我和小山姆,想的跟我们的家族不一样……我们的家族,犯下了人类史上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我们希望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请你们相信我们……”

  “艾米丽、山姆,我们很清楚,这不是你们的错。这段日子,也多亏了你们的帮助,我和安娜才稍微看到一点生活的希望,才看到,在上等人里,也有我们能信任的伙伴……”薇拉抽出一只手,把眼泪擦干,“总之,谢谢你们……”

  山姆终于鼓起勇气,凑近安娜,他看着被泪水包裹着的安娜的那双蓝色的双眼,心疼极了,心里越发紧了。如果此刻,他能做什么,可以让这双美丽的眼睛止住哭泣,他都愿意去做,可是,他知道,他无法实现安娜的愿望,让安娜的爸爸活过来。此刻,他能做的,也只有静静地站在这个让他心疼的女孩身旁,陪着她,和她一同望着窗外翩翩起舞的水母群。

  也是这时,山姆下定决心,未来,他一定要这个女孩幸福。

  六

  在那之后,四个人的关系更加亲近了,他们平均每两三天碰面一次。受到薇拉的影响,艾米丽重新进入大学,攻读神经外科的研究生与博士学位,希望未来也跟薇拉一样,成为一位出色的医生和科学家。于是每次的碰面,自然就成了艾米丽向薇拉求教的机会。山姆呢,每次都带着学校里的书本、习题,也向他的“老师”安娜请教,他把学校里的教材全部复印了一份,给安娜带回去自学。当然,所有老师没教会他,因而他“必须”向安娜请教的那些问题,他只是“故意”没学会。山姆这孩子……

  就这样,8年过去了。这一天,他们照例相约在舷窗边,此时,同是15岁的安娜和山姆,已经长成大姑娘和大男孩了。

  “安娜,你知道吗,据说陆地的清理工作已经完成,也就是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到陆地生活了!”山姆对安娜兴奋地说道。

  “噢,是吗?大概多久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是最近偶然听到父亲和叔叔们的谈话,他们提到的。不过我想,应该要不了多久,也许一年或两年,等陆地的清理工程收尾完成,我们应该就能一起回去了。”说着,山姆的手臂不自觉地在空中优雅地挥舞,“你知道吗,八年以前,战争刚一结束,人类就把核污染清理机器人派到陆地上了,清理工作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说起来,到现在已经八年了,这项工作也该完成了。”

  安娜听完,想起了小时候的生活,不过她想起的,都是在地下城的生活,因为她从3岁开始,就跟着父母住进地下城,再也没回到地面。可即使在地下城,生活也比在方舟的生活好上一万倍,毕竟,那时候,他们还是普通人,而战后,她和妈妈成了下等人,而爸爸,连成为下等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安娜,快看!”山姆突然被舷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安娜也走到舷窗边,顿时,她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这……我记得这画面……这不是8年前的那群水母吗……”安娜喃喃说道。

  “嗨!安娜!水母哪能活8……”山姆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突然想到:“是啊,8年前,也是同样的位置,也是同样的水母,简直一模一样!”

  此时,舷窗外确实出现了和8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水母群,它们闪着蓝光,有节奏地摆动裙边,上下飘动着,不偏不倚地出现在这个舷窗外,连成很大一片。

  “这是爸爸,爸爸在叫我回家。”安娜轻轻说着,不过这次,她一滴眼泪也没流,她只是平静地、久久地注视着窗外,仿佛从这群水母中,她真的看到了爸爸的模样。

  山姆见着安娜没有哭,就暂时把悬着的心放下。安娜注视着窗外,而山姆注视着安娜,她的金色长发,随着一股微微起伏的波浪,从头顶一直披到腰间,窗外水母发出的光,在安娜白皙光滑的脸上,铺上一层浅浅的蓝色,而她的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此时似乎变成了一对发着光的蓝宝石。

  山姆看得沉醉,他心里紧张,可他毕竟15岁了,于是他鼓起勇气,跟安娜一样,把手放在舷窗上,故作镇定地慢慢移向安娜的手,很快,也很自然地,山姆的手指就和安娜的手指扣在了一起。

  “明天,老时间,我们还见面,好吗?”山姆问。

  “嗯。”安娜回答。

  七

  第二天,山姆和艾米丽,提前半小时来到舷窗边。这次,他怀里抱着一幅画,那是他花了整整两个月完成的油画,而在这之前,他准备了足足两年。画中是安娜7岁时的模样,她穿着整洁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站在一大片草地上,草地上五颜六色的鲜花夸张地盛放着。山姆时不时把画抬起来看,画中的安娜就冲着山姆好看地微微地笑,于是山姆也就忍不住笑起来。

  然而,艾米丽的心情却不像山姆这么好,或者说,她心绪很糟。她不停地看着手表,时间已经超过相约时间半个小时,可薇拉和安娜还是没有出现,她紧张,用牙齿咬着指甲,嘴里轻声地喃喃道:“看来这是真的……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呢……”

  山姆也开始觉得不对劲,往常薇拉和安娜也迟到过,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迟到得这么久,而且聪明的他也察觉到,今天姑姑也很不对劲,他从没见过姑姑这么慌张。

  “姑姑,薇拉阿姨和安娜怎么还没来,您知道是什么情况吗?”山姆着急了。

  “啊……这……”艾米丽知道瞒不住山姆,或者说山姆迟早也会知道,因为他们几乎肯定等不到薇拉和安娜了,可是,艾米丽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只能故意支支吾吾,“我也不太……不太清楚……也许她们出门时遇到一些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吧。”

  “不对,姑姑,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山姆断定他的姑姑肯定知道真相,他太了解他的姑姑,他的姑姑向来是个自信、从容、内心强大的女性,而且对他,从来没说过谎,而这当头,她明显在说谎,她心慌了,“姑姑,快告诉我,薇拉阿姨和安娜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她们还没来?她们来不了了吗?”山姆的脸涨得通红,把手里的画捏得很紧,画框有被捏断的危险,“我求求您,姑姑,您肯定知道什么,快告诉我吧,求您了!”山姆的眼眶里,有眼泪要涌出来了。

  “山姆,好孩子……我……”艾米丽还是不忍说出口,“我真的……也不清楚。”她背过身去,不敢看山姆的眼睛,一只手托住另一只手的肘,牙齿继续咬着指甲。

  “姑姑!”山姆用力拽他姑姑的衣服,此时他所担心的事情不自觉地从脑海中翻涌而出,“是不是爸爸?爸爸发现了我们和下等人来往?是不是?快告诉我啊,姑姑!”

  艾米丽沉默了,她静静地立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您是默认了……果然……”此时,山姆的脸变得煞白,“姑姑,快告诉我,您知道些什么?事到如今,您没必要瞒着我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时,艾米丽才缓缓转过身来,既然已经瞒不住了,她只能坦白,把她昨天知道她的哥哥——这个世界上第一大家族的族长,也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把薇拉和安娜发配回陆地,加入“生存实验计划”(这是一项为期10年的计划,陆地清理工程完成后,一大批下等人被派往陆地,进行生存实验,同时重建陆地城市,若10年后,这些下等人没有出现明显的健康问题,所有人类将正式重返陆地)之后,如何与她的哥哥争吵的经过,对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她哭了,“是我……是我害了她们……”

  山姆听完,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足足有一分多钟,他那两道清秀眉毛中间,一条本不属于这个花季的皱纹,赖着不走。“姑姑,我们走,我们去找爸爸。”最后,他挤出了这句话。

  在回去的路上,山姆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向他父亲求情,他的父亲才肯网开一面,放过薇拉和安娜。可是无论他如何推演,结果都只有一个,那个极端顽固的、权势滔天的、奉行等级主义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继续和下等人来往的。

  后来,艾米丽在她哥哥面前,留下许多眼泪,甚至以死相逼。山姆也苦苦哀求的父亲,答应他父亲,只要父亲同意召回薇拉和安娜,他愿意以后再也不和她们来往,而且会永远听从父亲的任何安排,进入家族大学、学习任何父亲要求他学习的专业、拿到父亲要求他拿到的学位、并在家族中任何一个父亲指定的职位上任职。最后,他的父亲总算松了口,以山姆的允诺作为条件,同意不处死薇拉和安娜,但她们能否在“生存实验计划”中存活下来,她们就只能和其他被发配的下等人一样,靠自己了。

  八

  山姆再次从回忆中醒来,因为助理提醒他,孩子们都到齐了。他刚刚回忆得入了神,竟没发现,20几个曾曾曾孙们,都已经在他面前整齐坐好了。这些孩子,个个衣着考究而华贵,一个个金色的小脑袋上,头发梳理得顶有条理,他们皮肤白皙,瞪着一双双蓝色的大眼睛,巴望着照例精彩的故事。

  山姆从没让这些孩子们失望,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嗽了嗽喉咙,就将“重启战争”的画卷,用自己伶俐的口齿,在孩子们的脑海中徐徐展开:“2073年1月,你们的曾曾曾祖父,也就是我,7岁,和其他家族成员一起,登上了方舟潜艇,潜入了深海。那之后不久的某一天,正如大人们所预见和期待的,战争就开始了……”

  故事讲了大约半小时,来到尾声,“第二天,我和我的家人,站上一号方舟巨大的甲板,此时,方舟已浮上海面,将巨大的穹顶打开。我的父亲,把手搭在我和我哥哥,也就是你们敬爱的族长迈克·麦迪逊的肩膀上,父亲的心境和眼前那蓝得连成一片的海天一样开阔,大口地呼吸着洁净、清爽的空气,振奋地对他的两个儿子说:‘这场仗,打得真漂亮啊!从今往后,我们就是这世界的王!’然而,在那之前的11个月里,世界人口从65亿减少到了1700万。也是那天起,从法律上,家族成员成了上等人,而其他人类都成了下等人。”山姆稍作停顿,“好,今天的故事,结束!”

  故事结束后,山姆从孩子们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同的情绪:有的孩子眉头紧锁,脑子里满是问号,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发动这样一场战争;有的稍大一些的孩子,脸涨得通红,显得兴奋,如果科技允许,他们倒是渴望回到过去,去亲身参与到那场“英雄式”的战争中,也成为其中的某位战斗英雄;有的孩子低着头,时不时用手擦擦眼睛,他们似乎为那几十亿逝去的生命在祈祷:如果有来世,愿他们不要再来到这颗星球……

  照例,讲完故事,山姆被孩子们缠住,回答种种问题,陪孩子们玩了一阵子,后来孩子们上外语课的时间到了,孩子们就都纷纷散去。

  于是,又剩下山姆一个人,继续坐在窗边,他慢慢地,习惯性地把礼服内侧口袋里一个旧式怀表掏了出来,小心地打开。怀表里的三个人就冲着他笑,于是他也微微地笑了。那三个人,是29岁的安娜和山姆,还有他们可爱的女儿安妮。

  接着,山姆就被这个在他脑海中越发清晰的回忆画面抓住了:两个花季少年分开10年后,山姆终于重返大陆,他第一时间赶到安娜的住处(这10年间,他和姑姑动用了一切力量,背着父亲,找到了薇拉和安娜,并暗中保护她们)。这个越发漂亮和成熟的年轻人,手捧一大束鲜花,和当年那幅画,在门前站了足足5分钟,深呼吸做了一遍又一遍,用仍旧颤抖的手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于是,那个几乎每晚都来到他梦里的女孩,就站在他面前。她身量高了一些,仍旧纤瘦,一头长长的金发披下来,勾勒出脸部柔和的线条,和胸脯迷人的轮廓,她更美了,而且,比他这10年里极力想象的不同的安娜都更美。安娜大叫一声,就捂着嘴,哭了,肩膀止不住地发抖。山姆坚定地走了进去,一把抱住眼前这个女孩。

  他这一抱,很紧、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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