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乞者,渐行渐远的传统

小时候,在农村经常能见到一些行乞的人。这些人有些是专门的乞丐,有些是穿着僧人衣服的游方僧,有些甚至是拉着二胡之类乐器的江湖艺人。这些人,肩上搭着一个褡裢,穿行在村庄与田野之间。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每一次在村庄出现时,总能引起村里小孩的极大兴趣。他们的褡裢,仿佛济公的酒壶,永远也装不满。却也并不是空空如也。

不过,只有那种精神有点失常的乞者才会受到村里小孩的欺负,而精神正常的人,虽然时时忍受着村里人警惕与不屑的目光,也只好当做若无其事,视而不见了。幸运的是,他们每一次的登门,都不会空手而归。即便是很贫穷或者很小气的人家,也会施舍一点米。所以,在90后的小孩看来,即便将来没有出息,饿死也是不可想象的,大不了做一个乞者。大人们在小孩考试不如意时也常常如此警告。

这群人出现的时间,往往以传统节日或农闲时期为最多。现在想想,也不会觉得奇怪。农忙时,家家闭门在外。行乞者岂不是要吃个闭门羹。另外,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不缺食物,此时去行乞,主人家也乐意施舍。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群人渐渐从农村社会中消失了。或许是我长大以后,离乡外出读书,从而离开了农村社会,也离开了那里的各色人群;又或许是因为现如今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不再需要以外出行乞为生;又或许是因为受都市的诱惑,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导致农村地区日渐荒芜,行乞者的“市场”也日渐萎缩,以至于渐渐“无利可图”了。

毫无疑问,以上所说因素,都是引发农村行乞者越来越少的原因。而以上所说因素的发生,只在最近十几年,顶多几十年。也即是说,在最近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前,中国乡村面貌千年一律,以乞丐或者游方僧或者江湖艺人身份的行乞者也存在了千年。这一现象,我们在《叫魂》一书或者其他社会学人类学著作中都能见到。

这一群体的产生,归根结底,当然是由于农村社会的长期贫困。具体原因的论述,并不是本文的目标。我在这里想要回答的,只是一个很具体的问题,即为什么农村人家大多愿意给这些从未谋面、素不相识的行乞者以施舍?

前文已经说过,中国农村长期处于贫困状态,“贫贱夫妻百事哀”,因此,不孝子女的问题在农村也是普遍的存在。子女之不孝,原因当然很复杂,而在农村,穷,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在古代,不孝,不仅要受到道德上的谴责,更要受到法律上的制裁。这也从反面看出了不孝问题的普遍性,也间接凸显了农村社会的贫困程度。然而,正是这些连给父母口粮都要精打细算的人,却养活着十里八村的乞丐、游方僧、江湖艺人。元朝末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皇觉寺的小和尚朱元璋无奈外出行乞,做了游方僧,靠着吃百家饭竟然养得身强体壮。三年后回乡参加起义军,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并最终夺得天下。在那个极度贫困的年代,朱元璋这类游方僧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吴晗先生的解释是因为人们出于对菩萨的畏惧。因为不管怎么说,朱元璋作为一个游方僧,毕竟是佛门中人。(参看吴晗《朱元璋传》)

小时候,总觉得施舍是一种怜悯的行为。事实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也确实如此。然而,对于乞丐、游方僧、江湖艺人这些陌生人的施舍,与其说是对他们的怜悯,不如说是对他们的恐惧。是的,一种对陌生人的恐惧,或者说是对未知的恐惧。

传统的农村,是一个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在中国,契约精神并不发达。农村人借钱借物,凭的是相互的了解和信任。关于这一点,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有过论述。而一个陌生人的出现,或多或少会在农村社会中引起恐慌。如果恰巧这时农村中出现了有关陌生人的谣言的话,那么这种恐慌便会很快向外蔓延。如乾隆年间,社会上流传的关于“叫魂”的谣言,说是有人偷偷的剪下小孩的头发或者人们的衣襟,通过对剪下来的头发或衣襟作法,就会摄去主人的魂。而最有可能被怀疑从事剪辫割襟活动的,便是那些突然出现在农村社区的乞丐、游方僧道、江湖艺人等陌生人。(参看[美]孔飞力《叫魂》一书)

乞丐、游方僧、江湖艺人等作为陌生人除了让人恐惧以外,也被认为是“不洁之物”。在相关著作中,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案例:在安葬亲人时,经常会有乞丐出来捣乱,并对主人狮子大开口,而主人也往往会满足乞丐的要求,以换得乞丐的尽快离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美]武雅士《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与仪式》一书中就有这样的案例。)其实这种歧视不仅对于乞丐这样的人,在某些场合中,妇女也成为受歧视的对象。读研时,老师跟我们讲过,在古代,年轻女子是不能进寺庙的。因为年轻女子有月经,月经有血,而血,是被认为不吉利的,只有已经绝经的老年妇女才被允许进入寺庙干活。(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当然,其中还有许多没有明白的地方,还有待于继续阅读。)

因此,我们可以说,出于对陌生人的恐惧,人们会乐于施舍,以解除恐惧。也因为行乞者一般都被认为是“不洁之物”,因此人们愿意施舍,以躲避晦气。而躲避晦气,说到底,也是由于对晦气的恐惧。

不过,以上所说的这一切,已开始渐渐成为历史的陈物。经济化浪潮的发展,已将农村席卷了进去。农村的封闭性被打破,人们对陌生人已是司空见惯,不再会感到恐惧。同样,人们也不再认为行乞者是“不洁之物”,在解除了对他们的歧视的同时,又使得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宝”彻底失灵。人们再也不会因为怕晦气而尽量满足行乞者的要求了。今天在农村,突然又看到游方僧登门行乞,客人先是给他一块钱,他估计是嫌少,没接。后来主人出来丢给他一块钱的硬币,并不耐烦的挥手赶他走。他说了一句话:“我不会在你这里待太久的。”像是一句历史遗音的回响,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而这个时代,已经在中国延续了千年之久。

现如今,在城市的繁华处,或者在火车站、汽车站等人流量密集的地方,仍然活跃着一些行乞者,不过这群人,已经是现代经济高度发展的产物,他们借以谋生的法宝,已经不再是人们对他们的恐惧,而是对他们的怜悯。所以,传统的行乞者依然不失为是一个完整的人,而现代的行乞者,无一不是残疾人,或者是假装的残疾人。

                                      ——2019.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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