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火一个人坐在小河边，看着太阳慢慢从乌云里透出一丝丝的金线，又倏忽一下子全部隐藏了光芒，只留下阴沉沉的天际线。几只不知名的黑鸟长啸着略过天边，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
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第几天这样看着天边发呆，有时候，天很好，他会想起那些开心的日子，和兄弟们开着玩笑在河边打水漂，为了一道失传已久的菜究竟该怎么做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天很闷，他回想起那些被师傅打骂的光景，还有在师傅授意下拿着棍子作势要打，却高举轻放的师兄；还有的时候，明明已经下了暴雨，他还在雨地里坐着，扒拉着那些已经被雨淋得躺下来的小草，顺着脸上淌下来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
师傅说，你别再这样疯着了，他们都指望着你呢。
但是，没有回答。阿火慢慢的起身，吐掉嘴里咬着的狗尾巴草，轻声说道：师傅，还有什么事儿要做，您就尽管吩咐吧。
... ...
今年夏天比往年都凉快不少。就像这妖异的天气绝不是凭空降临一般，聪明饭店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几个吃了天价套餐后来食物中毒的客人到饭店门口闹事，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正赶上县太爷在搞整风，这一遭就被抓了现行，成了靶子。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十里八村但凡吃了这家店的菜感觉有点不舒服的人都来了，今天一帮，明天一伙的，好不热闹。店里的伙计其实早就知道，这种后厨昧着良心干的事早晚要东窗事发，可是谁又有这个胆子去劝大掌柜呢？别说厨师长，就连二掌柜的都无可奈何。
县令先是封了饭店经营高级套餐的牌子，后来又罚了银子以示惩戒。这下子大掌柜可暗地里慌了神。要知道，那些小打小闹的实惠套餐哪里赚钱，赚钱靠的就是那些秘而不宣的“高级套餐”！这么一闹，高级套餐不能卖了，给本来就雪上加霜的聪明饭店，蒙上了一层更重的阴影。而这些，忙的晕头转向的阿火哪里知道。
他在干什么呢？
阿火被师傅叫去单独做一个外卖的新生意。
这个外卖部很小，小到只有阿火一个厨子，陪着他的还有两三个外卖伙计，他们也兼职买菜和切配。他们的工作地点就在小河边的茅草屋，师傅把原来饭店的仓库改了改就让他们几个住了进去，并且私下嘱咐阿火说："这几个送外卖的，都有些古怪，不是那么好相处，但是也都挺能干的，你必须要跟他们搞好关系！" 天真的阿火使劲点了点头。
阿火心里想，人和人，只要真心相待，哪有处不来的? 我只要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哥哥，怎么会让他们跟我对着干呢？
可是他想的太简单了。这些人确实不好相处。
做饭店的，三更起身和面，四更买菜，五更时分白案功课要件件齐备，外卖的伙计更是日夜不休，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大户人家的丫鬟小厮跑过来说 "我们家大爷要两碗馄饨"，或者"给那个宜春院的明月姑娘送一个什锦盒子",每当有这种生意，阿火无论是在睡觉还是在吃饭，都一骨碌滚到灶台就开始做，可是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外卖伙计就不那么情愿了。在阿火看来，这时候的他们，就像喝醉酒的鲁智深。骂骂咧咧的穿上衣服，懒洋洋的系上围裙，嘴里不干不净的不知道骂些什么。阿火只好小声小气的背对着他们说（因为他正对着灶台）：“大哥二哥你们不要烦了，等忙完这单生意，我给你们买酒，保证让你们喝个痛快，怎么样？”那几个人也不做声，用菜刀把案板跺得咚咚响。
可能外卖这种生意在百年镇还是个新鲜玩意，阿火他们的生意出奇的好了起来。每天把几个人忙的手忙脚乱，就连大掌柜的也知道了这个小小的外卖组的存在。这让厨师长凭空到多了几分自豪，少有的夸了夸阿火，并且说，“等秋凉了跟你涨月钱”。阿火兴冲冲的把这个消息和几个闷声不响的伙计们吹了一通，可是他们仍旧报以“哼"，但是阿火感觉他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看不起自己了。
话说聪明饭店的白案师傅，分为南北两派，各有一个师傅带着。南派一脉，一直跟随大掌柜的，从建店开始，就执掌后厨的白案，面点切配，无所不包；北派却由厨师长从京师带来，据说在京师的时候，也是名震一方，阵容好不整齐，大掌柜的就是看上了这一票人马手艺精湛，便下定决心要把他们都带到聪明饭店来。因此南北之说，由此而起.
可是有人的地方总是有江湖，更何况大家都是白案出身，虽艺不分南北，可人心却会隔着生分。从前聪明饭店生意好，多几个白案倒也不显得什么，可是生意一清淡，那几个没什么事情做的白案伙计就显得尤其扎眼。看着自己带来的人没什么活计，厨师长不知道动的什么脑筋，忽然一天就找到了两个做白案的伙计，说：“我们最近整了个外卖的生意，正缺人，你们俩，把铺盖收拾收拾，到河边小屋去和阿火搭帮干外卖去吧！”两个伙计虽然心下十分不满意，但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这两个白案的伙计，一个叫做驴子，一个叫做福子，本来是北派大师傅手下最重用的两个徒弟，没想到竟然被厨师长发配去给红案做切菜，洗菜，送外卖的杂活，心里别提多郁闷了。驴子是个急性子，跑到师傅旁边一坐就开始噼里啪啦的说：“我好好的一个白案出身，做拉面烙饼哪样我不是精熟，凭什么给他一个红案的小伙计打杂？再说了，做外卖，能赚钱吗？我可是立志做一个有追求的白案大厨的！”他气呼呼的说完，递了个眼神给福子，福子是个有点口吃的小胖子，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头，不说话。大师傅吸了口旱烟，缓缓的问：“福子，你有啥要说的？”福子涨红了脸说：“我...我...我能不能到外卖那边学到点真...本事，不然，不然，我就......不...不干了！”师傅绕着他的两个爱徒转了半圈，说道：“你们去吧，按厨师长说的去做吧。师傅我，也帮不了你们了。”
... ...
驴子一边切菜一边想起那天的情景，不禁又恨又气，切菜的声音也格外的大，他甚至没有看到阿火那急于拉近关系几近讨好的小脸。这几天来，他看着阿火忙里忙外，虽然觉得他也怪不容易的，但是自己憋屈的心思，让他根本不想好好干活。他看到阿火给他们端茶倒水忙的不亦乐乎，也不为所动，反而是福子表现出几分对阿火的善意。驴子看到福子似乎要被阿火感化了，就拿筷子敲着福子低头吃饭的脑袋说：“我说，你不会吃了阿火那一套巴结讨好的把戏了吧！他可是那胖子的人，你帮他，对我们都没什么好处！你看咱们好好的在帝都做白案，被那胖子拉过来，吃穿用度都不习惯，本指望能随过来多涨点月钱，可是不但月钱没怎么涨，你看给咱派的那叫什么活！那是糟蹋咱们呢你知道不！说到这些，哥就想马上离开这回京城，凭什么啊！”福子头也不抬的说：“那你倒是走啊！”“你！”“你...你怎么又不...不走？你还不是怕，回了京城你也未必能找到这...这么一份差事。你不走，不走就在这干，别...别让阿火那小子看...看不上咱！”
驴子和福子的对话，阿火当然完全没有听见，他也不知道，并不是由于他自己的错，才让驴子和福子对自己冷若冰霜的。他心里，正满心欢喜的想怎么把这个小小的外卖生意做大呢。
这天傍晚，正当阿火就着夕阳的余光算着明天该买些什么菜，加些什么新的菜色在外卖单子上，忽然闻到了一阵脂粉的香气。抬头一看，阿火连忙跳起来，满面堆笑的说：“哟，大小姐您怎么来了？直接打发丫鬟叫我不就成了吗？来来来，快进屋，要不要喝水啊？” 屋里的福子和驴子两个人正光着膀子揉面，看到大小姐来了也不避让，冷着一副脸就大摇大摆的出了小屋，一猛子扎到小河里去洗澡了，还唱着不堪入耳的山歌。阿火连忙解释说：“大小姐，他们两个都是粗人，粗人，但是能干活，手艺也挺好的！”大小姐嫌恶的扫视了这个小屋一圈，开口说了一番话，把阿火惊呆了。
大小姐在小屋里唯一的一把还完整的椅子上坐定，鄙夷的看了看四周，神秘的开了腔：“京城有三家餐饮界的巨头，你知道吗？”阿火赶紧接着说：“知道知道，就是闻名遐迩的熊厂、猫厂和鹅厂... ...”“算你聪明，今年的鹅厂大集，广发英雄帖，咱们店绞尽脑汁弄到一份，一则，给咱们店扬扬名，更主要的是，去参加的伙计能会会天下的厨神，你觉得怎么样？” 阿火一听，不禁来了精神：”当然好了，只是咱们店... ...""怎么？你看不上咱们店的手艺？“”哪里，哪里，哪个伙计摊上了，那是他这辈子的福分，这可是一辈子都难得一遇的露脸机会... ...""就是，那谁说的，把猪放到风口上都能飞，这可是大好的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阿火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会经历一次巨大的考验，所以本能的沉默了。果不其然，大小姐接下去说：”这么好的机会，你师傅当然不会给别人，所以，去京城参加鹅厂大集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阿火脑子里轰轰直响，分辨不出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要说参加鹅厂大集，是他这辈子都没开过的眼界，当然求之不得；可若论自己的手艺，哪里就能够得上参加这么高档次的比试呢？因此，阿火心上如同汤煮，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得大小姐继续说：”今年鹅厂大集的题目是三道菜，分别是 - ‘一苇渡江’，‘三生万物’和‘五德俱全’。分别代表儒释道三教教义，讲的是形神皆现，以烹小鲜之法隐喻治大国之要义。 参会者需以供奉光禄寺一千差役之份做出这三道菜，每份皆要形味不差毫厘。下月初十就要到场，做菜使用三日之期，每队可用三人... ...哎哎哎，你出什么神?"阿火听着这天书一般的考题，已经完全失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的问道：“ 那，还有谁跟我一起去？” “切，现成的啊，你屋子里那两个呗！” “哎，他们... ..." 阿火快哭了。他想到驴子和福子，一个轴，一个呆，自己又什么都不会，鹅厂大集难道就是一场让自己初涉江湖就丢人现眼的大会么？那个做个绝代厨神的梦想，噗，轻轻的破碎了。
大小姐走的时候丢下了十两盘缠银子，说是给三个人打点行装，早点启程，然后就轻轻巧巧的走了。阿火攥着银子，坐在门槛上，埋着头一言不发的呆了很久。直到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来：” 娘炮啊，啥屁大点事儿跟哥说说看！那大马脸刚才叨叨了点什么弄得你丫都没孩子样了？至于吗？“
听了阿火小声小气的描述，驴福二人的反应倒不像平常那么不屑，福子反而有些兴奋：” 这...这么说，咱还能去趟京城，看看，看看鹅厂呢！就算啥也没比出来，看看人家的手...手艺，也是桩合适的买卖！“ 说完，福子就开始收拾几件衣服，准备马上就出发。驴子低着头，闷闷的说：”看这三道菜，一苇渡江，讲的是达摩得道之后的故事，是一道面，需要全素的高汤，这是我们白案的活；三生万物，道德经的故事，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后又生十六卦至六十四卦，需配合天地人三才，才能做好，只用三种食材要做千变万化的口感，不可谓不难；最后一道菜是讲鸡被誉为仁义礼智信五德俱全，要在鸡的肚子里配齐五德。火，也就这道菜你还能做做，前面两道菜都是我们白案的功夫，你看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过了很久，阿火还是把头蒙在一块围裙里，但是从围裙里传出他微弱的声音：“即使现在就让我学白案的功夫，我也要去京城！”
驴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轻轻的说：“那走吧，我们到店里去拿样东西。“福子忽然惶恐起来：“不会吧驴哥，那玩意，是师傅的命啊！”车子紧张起来倒不结巴了。
"管他是谁的命，现在咱就管自己的命！”驴子拉起福子和阿火，三个人潜入了夜色中。
三人从白案师傅的枕头下面偷出了那本破菜谱，店里已经前门后门通通关上，没法出去了。阿火跌跌撞撞的摸到小门的时候，竟然发现驴福都已经翻过小门在外头等着他了。想想当初说偷餐谱，本来不让他来，他非要一起来，现在果然成了累赘，阿火脸上直发烧。但是看看自己小胳膊小腿，飞檐走壁确实不太擅长，只能咬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劲，踩着门栓深吸一口气，翻上了墙头。看着下面一两丈高的距离，阿火眼睛一闭，直直的就往下跳。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了福子的声音：“嘿，你还挺聪明的呢，知道跳到一堆牛粪上，这样就不会扭...扭了脚了...臭...臭...不死人，摔...会摔死人的..." 阿火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跟着大步流星的驴子和福子，离开了小镇，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
白案师傅在漆黑的夜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八字眉凝成了一股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