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虎皮宝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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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跨入虎皮帐,李天水便是两眼一花,不由微合了双目,待两眼渐渐适应,他已看清帐内陈设,却是哑然无语。
帐内虽不深广,却是目眩神迷,水晶、砗磲、明珠、玛瑙、琉璃及红蓝各色不知名目的宝石,镶嵌于幕布帐角之间,少说也有四五十枚,间杂着马蹄大小的金叶子,一盏由帐顶垂下的银制火焰碗,火舌炽烈跃动,与珠宝交映,便见帐内五彩光芒不断幻化流转,而火焰碗下,矮小胡人踞坐于交床上,全身笼罩于五色霓虹般的光雾下,已看不清晰。
交床前的波斯厚毯上,摆着一个细颈双耳鎏金酒壶,两三个银叵罗杯,厚毯边沿已近右侧帐幕,靠着兽皮立着一个三头六臂神祗,两肩冒出火焰,与真人等高,亦似是由纯银打制。
而那青铜匣子,便置于交床上那胡人身侧。
李天水呆立于门边,交床上戴着面具的胡人亦未开口,只在光幕中看向李天水,良久,胡人平伸右掌,向下按了按,示意席地而坐,仿佛招呼老友。
李天水坐了下去,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买不下你的货。”
“我知道。”还是那奇特的金属音,听来却是稳定清晰,全不似阿罗撼那般入耳抓心,“我还知道你脑子不错,把你自己抛出来,便暂可保住性命。在我场子内,突厥人亦不敢肆意行凶。”
“你怎么知道?”李天水怔住。
“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我是谁?”
“李天水。”
李天水吸了一口气,“你既知道,为何邀我入帐?”
“因为你出了价,最高价。”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出价。”
“我知道。”
李天水目光一凝,似要穿透那光幕,哑着嗓子道:“你救了我,怎么回报你?”
“很简单。我是个生意人,买走我的货。”那嗓音缓缓道。
李天水蹙了眉,他干脆将双眼也微微合起,良久,方道:“按什么价?”
“你出的价。”
“五十一枚波斯币?”
那胡人摇了摇头,“你出的不是这个价。”
“哦?”李天水眉峰一挑,“我出了什么价?”
“你的命。”
李天水忽然笑了,“你要我的命?”
交床上的胡人居然也笑了,“你的命,只有能做成些事情,才对别人值钱。”
“你要我做什么事?”
“阿萨堡地宫火坛的羊角里,有一件紧要之物被人拿走了,此事你该知道吧?”
李天水睁开了双眼,感觉自己脸色变了。他定定看那稳坐交床上的人,却发现仍是五色迷离。
“你要我将那东西拿回来,以我的命做本钱?”李天水缓缓问道。
“你可以把这匣子先拿走,以示我诚意。”
李天水的目光落在了那青铜匣子上,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买卖不公道?”那矮小胡人也似有些意外。
“不公道,一点都不公道。”李天水摇头道。
“何处不公道?”
“对你不公道。因为我根本连一分把握都没有,若我拿了这面具,回草原躲起来,我保证你们要寻我也很难。”
那铿锵的嗓音“呵呵”笑起来:“你不会回草原。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且你已对人立了承诺。”
李天水不说话了,顿了半晌,方开口,“阁下到底是谁?”他的嗓音听上去愈发暗哑。
“你知道,我当你是朋友,就够了。”那嗓音仍带着笑意,“只不过,朋友间的生意,也是要付酬的。”
“阁下的生意那么大,怕已遍布天山南北各个角落,”李天水尽力令自己保持镇定,“为何要找我这个汉人小卒?”
“有时候生意做得越大,做事反而越难,”那人在交床上叹了口气,“你们汉人先师说‘后生可畏’,近年来我一直在找可畏的后生。我知道你许多事,我也很少看错眼。”说罢,便将那青铜匣子,向前推了推。
李天水盯着匣子,心跳快了起来,不是危险将临的感觉,却是一种奇特的兴奋感,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有拒绝的余地么?”但他仍硬着口气。
“外头的三个朋友,怕已等不及了。”那胡人的嗓音,似带笑意。
李天水攒紧了拳,良久,他甩了甩头,四肢渐渐放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准备好与那人相见,“你可以让他们进来!”
“我已说过,我当你是朋友,我岂会如此对待朋友?”矮小胡人淡淡道,忽然拍了拍手,高声道:“穆盘陀,你且出来,来的都是朋友,本无须防备。且让这位后生,进去静思一会儿吧。”
却听一串“嘎嘎嘎”的异响,那神祗竟然缓缓自行转过身去,直至背面朝向李天水,背面原是镂空人形,此时却站了一个人。珠玉光彩下,李天水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却见那人跳下神祗,右手扶肩,朝着交床单膝跪下,口里道:“请贵客,入神像。”手掌上的四个戒指,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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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交与,西门,汉……汉军堡垒?”史禄山两道杂乱的浓眉拧成了一股绳,紧紧捏着那片绢纸,两眼瞪得很圆。
“你不必担心,”杜巨源低声道,“这后面那片树林子边缘,靠近堡垒外的戍营地,有一间马驿,管事的亦是个胡人。自这顶帐子出去,至那间马驿,不过半炷香工夫,你只须将这纸片,交与那管事的,这买卖便成了。”说罢,杜巨源慢慢握紧了史禄山手掌,将掌中闪烁着的许多银光,渐渐合拢起来。
但史禄山的手掌仍有些发颤,“你……你,为何,自己,不去?”
“我在等我的朋友,”杜巨源又一笑,“况且,我已为你盯上了,不是么?”
“你……呃……可是”,史禄山愕然看着他,喉结上下蠕动,吞吐半日,方道:“穆盘陀,未回,我须,照看这帐子。”
“这地下巴扎,已经开了一夜,也快收市了吧,”杜巨源以手掌用力按住胡人的拳头,史禄山已微露出痛苦之色,“收市后,你便去,届时林中车马人流纷乱,你便混过去,递了这片纸便速回。你可以将面目蒙上。”
“若有人……盯了我……”
“令你盯上我,可是个临时差事?”杜巨源漫不经心地笑着。
“是……是。”
“那便不会再有第二人,”杜巨源将手掌松了松,低声迅速道,“若你觉得有人疑你,半夜去那马驿里找管事的,让他带你找我,他知道怎么找到我。”
“阿胡拉作证……”史禄山瞪大了眸子,呆呆看着杜巨源。
“阿胡拉不会惩罚你,你完成了你的差事。这是个另外的生意,阿胡拉护佑诚实的生意人。”杜巨源抚摸着史禄山的掌背,好似长者在抚慰受惊的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