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山之镜,雾之牢
多年以后,当陈孤永垂垂老矣,被囚禁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方格之中,透过被工业烟尘涂抹得灰蒙蒙的窗户向外眺望时,他将会无数次地回忆起生命中那个短暂的、试图挣脱命运桎梏的夏日。彼时,少年人的身体里虽已埋藏着孤独的寒核,却仍残存着一丝不甘的、试图与那巨大预言抗衡的微弱血气。
梦中的西式宅邸、冰冷的钢琴曲、琥珀的谶语,如同一个无限循环的漩涡,夜复一夜地在他的睡眠深处旋转。他感到自已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慢地拖向一个早已注定的终点,那种“认命”的平静之下,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无望。
“必须走出去。”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鸣,微弱却固执。“必须戳破它。必须证明那梦是假的,那音乐是骗人的,那琥珀…那琥珀只是一块石头!”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成为一种非理性的执念。他需要一次远行,一次背离日常轨迹的、带有某种朝圣意味的叛逃。他需要找到一个地方,一个与那灰暗小城、与那破败胡同、与所有冰冷记忆截然不同的地方,用以证明世界并非只有他周身的那一种灰暗色调。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着一种模糊的直觉,以及偶尔从占爷爷那些残破的、带有插图的旧书里看到的关于“世外桃源”的零星印象,他收拾了几块干粮,灌了一壶凉开水,在一个祖母还未醒来的清晨,像一个小偷般溜出家门,踏上了南去的长途汽车。
汽车颠簸着,驶离了熟悉的街景,驶入了越来越茂密的绿色。城市的轮廓在身后萎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丘陵和远处绵延的、如同黛青色巨兽脊背般的山峦。他的心跳混合着引擎的轰鸣,既有逃离的兴奋,也有对未知的恐惧。
他在一个地图上从未注意过的、只有一个简陋站牌的小镇下了车。空气骤然变得清新、冷冽,带着植物汁液和泥土的芬芳。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如同诱惑的蛇,蜿蜒着钻入前方那片苍翠欲滴、云雾缭绕的山中。
几乎没有犹豫,他踏上了那条小径。
最初的路程尚算轻松。鸟鸣清脆,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破碎的光影。溪流在看不见的谷底淙淙作响,像一首永无止境的自然之歌。他几乎要相信,自已来对了。这里没有油渣的廉价香气,没有祖母的笤帚疙瘩,没有继母礼貌的冷漠,更没有电影院门口捡不完的零钱和看不完的、别人的悲欢离合。
然而,随着海拔逐渐升高,路径变得越来越陡峭,越来越模糊。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变化。
云雾来了。
起初只是山腰间一抹轻盈的纱巾,渐渐地,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它们吞噬了远处的峰峦,模糊了近处的树木,最后,连脚下的小径也变得若隐若现。世界迅速收缩,只剩下眼前几步之内的、被湿冷雾气包裹的空间。
能见度极低。他仿佛不是在登山,而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乳白色的牛奶海中泅渡。除了自已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的搏动声,万籁俱寂。连之前的鸟鸣和溪流声也被这巨大的寂静吸收了。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迷惑。方向感彻底丧失。时间也变得失去了意义,在这片永恒的、流动的白雾中,一分钟和一小时没有任何区别。他像是闯入了某个时间的褶皱,或是步入了梦与现实的交界地带。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他的脚踝。他开始加快脚步,几乎是奔跑起来,试图冲出这片迷雾的围困。但无论他跑向哪个方向,迎接他的都是更多、更浓、更深的雾。
精疲力竭。他终于停了下来,靠在一块冰凉潮湿的巨石上,剧烈地喘息。汗水浸湿了衣服,紧贴在皮肤上,被山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极致的疲惫与迷失中,他抬起头。
然后,他看见了。
云雾,恰好在此刻,短暂地、优雅地散开了一道缝隙。
仿佛舞台的幕布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开,向他展现了一幅惊心动魄、足以烙印一生的画面。
他正身处一片高山草甸之上。脚下是厚实如毯、挂着晶莹露珠的绿草,其间点缀着无数不知名的、娇小却颜色绚烂的野花,紫的、黄的、蓝的,像星星洒落凡间。正前方,几棵造型奇崛、枝干如铁线般的古松,顽强地扎根于岩缝之中,以一种饱经风霜的、沉默的姿态舒展着。
而更远处,云雾的缝隙之外,是层峦叠嶂的、如同水墨渲染开的、青黑色的远山。它们一层叠着一层,一重远似一重,直至最远处与天空那淡青色的云霭融为一体,无边无涯,浩瀚得令人心颤。一股极其古老、极其苍茫、极其寂静的气息,从那片山水之中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他。
美。一种绝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令人想要落泪的崇高之美。
然而,这美,是冰冷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它不言不语,不动不摇,只是在那里,存在了亿万年,并且将继续存在下去。它不在乎一个孤独少年的闯入,不在乎他的惊叹,更不在乎他内心的痛苦与迷茫。它只是沉默地、巨大地、永恒地展示着它自已。
这极致的美景,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带来一种更深的、令人绝望的明悟。
他试图走出来,戳破梦境,结果却走进了另一重更大的、更真实的孤独之中。
这山,这雾,这浩瀚的风景,不就是他内心那片荒芜雪原的外部显形吗?它们同样美丽,同样寂静,同样亘古不变,同样…不需要任何陪伴。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逃离,仿佛都是一个巨大的笑话。他以为自已在奔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温暖热闹的世界,结果命运却用这种方式,将他带到了他内心孤独最极致的、物质化的呈现面前。
他并没有走出梦境。
他走进了梦境的核心。
“呵……”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声音迅速被浓雾吸收。他不再试图前行,也不再试图后退。他只是在那块冰冷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蜷缩起身体,像一颗被无意间遗落在这苍茫天地间的、微不足道的石子。
云雾再次合拢,将那惊鸿一瞥的浩瀚美景重新隐藏。世界重归那片乳白色的、单一的、无边无际的混沌。
他仃滞在那里。不是肉体的停滞,是灵魂的停滞。
最后一丝试图反抗命运的力气,也被这山之壮美与雾之迷惘联手抽走了。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琥珀,举到眼前。在这片白茫茫的迷雾中,它那点微弱的金黄色,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但它又是如此坚固,如此永恒。
就像这山。就像这雾。就像这孤独。
他终于明白了。他永远无法戳破那梦境,因为那梦境就是现实。他永远无法走出这孤独,因为他就是孤独。
那首萨蒂的《裸体歌舞》的旋律,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简单,重复,冰冷,与眼前的云雾、与脚下的山峦、与他心跳的节奏,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这不是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
他开始给自己诠释,什么是孤独。
孤独,便是这片山。它秀美绝伦,却亘古沉默。 孤独,便是这场雾。它包裹一切,却空洞无物。 孤独,便是这次出行。他奋力追寻,结果却只是更深刻地确认了自身的囚笼。
他坐在那里,很久很久,直至暮色如同更深的墨汁,缓缓渗入这片乳白色的迷雾之中。
永逝的独奏,在这无人之境,奏响了它最清晰、最无可挽回的乐章。而他,是唯一的奏者,也是唯一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