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与童养媳是一对相濡以沫七十年的老妯娌。哑巴是嫂子,今童养媳是弟媳。作为媳妇儿, 她们是先后来到婆家的。
童养媳九岁那年因家乡遭了水灾,她随父亲在外漂泊到洞庭湖东堤工地上做苦力,遇上了当时四十多岁带着三个儿子的寡妇婆婆,故被认作“满妹几”,实则是留作大她五岁的婆婆小儿子元宝的童养媳。
童养媳进门三年后,二十二岁的哑巴嫁给了婆婆的二儿子二宝,也就成了童养媳的嫂子。童养媳则在十七岁那年与元宝圆房。
在当时男尊女卑的社会大环境之下,这个家庭的两个儿媳一个哑巴,一个童养媳,其地位是可想而知的。婆婆称呼她俩一个是“哑巴”,一个是“满妹几”,几十年不变。大宝二宝也如此称呼她俩。尤其是“哑巴”这称呼,上下邻居及附近熟人,不论男女长幼都如此称呼。
相对而言,哑巴在家里的地位比童养媳要优越点。首先是她的娘家不穷,至少能将其养到二十多岁出嫁;其次是娘家不远,与婆家同乡;再则是哑巴的娘会常来看看;还有一点是对于一个天聋地哑人,别人不太计较。
童养媳则不同,当初婆家看管很严,连续几年不准她动回家的念头;而娘家人自将她放这儿后也无人来探询过。其实她的母亲和哥哥悄悄地与她相见了两次,只是都被婆婆差人跟踪监视,使她没能跟随回家。这样,婆家待她就主要是使唤,家里家外的事都有她的份,而且有时会毫无顾忌地对她呵斥打骂。
婆婆的大儿子大宝天生体质差,终身未娶,却脾气暴躁性格固执,还嗜赌,常无理取闹,两妯娌都很畏惧他。
吃饭,女人孩子通常是不上桌的,餐桌上一年下来也难得见几回荤腥。但若是家里来了客人,还是会买点肉,只是要掺进大半碗大蒜干萝卜皮之类。每逢这种时候,两妯娌也忍不住将筷子伸到肉碗里,对此,长兄就表现得极其不满,但有客人在旁,也只能狠狠地瞪她们几眼,吓得她俩不敢再下筷。不过,事后二宝会责怪长兄,因为他在家里还算是说得上话的;元宝则不同,他通常是听老兄与母亲的,一般不会因为呵护女人而去“忤逆”他们。
长兄有个习惯就是每餐必吃新鲜蔬菜。因此,无论寒暑,就算是最冷的天也要打开河冰清洗蔬菜。不过这类需出门到水边干的活,通常是童养媳的“专利”。
哑巴婚后不久便怀孕了,这是婆婆最高兴的时候。她在结婚当年十一月就生下了长女,二宝给她取名为“喜珍”。
生儿育女是女人最艰辛的时期,妯娌间的情谊也正是在这怀孕生产的特殊时期逐步建立起来的,毕竟是处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卑微女人。
哑巴天生喜欢新生命。
发现自己怀孕,她便面露喜色指着肚皮,而后向前伸出两个手掌比划出约摸一尺长,边叫边笑着“告诉”周边的人,自己有宝宝了。当然,若发现别人“显怀”,她也会兴奋地做出同样的动作表示“祝贺”。
哑巴热爱生命的另一种表现是喜欢喂养鸡鸭。那时养鸡鸭全靠自家孵化,但也是要依据季节或实际需要的,可哑巴不懂这个。她一看见母鸡有孵蛋迹象,就马上为之创造条件。因此,她家常年有母鸡孵小鸡或者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房前屋后转悠的情景,不论寒暑。
为此,她的婆婆与丈夫不住地阻止与埋怨,可任何措施似乎对哑巴无效。因为她总是能想出办法让母鸡孵小鸡,而且每看到小鸡诞生,便喜不自胜。只要家里有来客,她定会笑着拉着去欣赏她的“杰作”。
哑巴 对小鸡鸭尚且如此珍爱,对儿女们的抚养也是尽职尽责。不过,当了母亲的哑巴依然依恋母亲。
五四年涨大水,哑巴婆家的家园被淹。政府欲将各家各户的老幼妇孺安置至邻近山区,而当家壮年男士则镇守在家乡大堤上。当接送灾民的大船已至,当搬迁的一些随身家当行李准备妥当,大半个家庭成员欲随船远离故乡时,已有一儿一女的哑巴害怕了。她大哭着不肯离开,叫着用手比划着娘家的方向,她要回娘家。也许她根本不知道,娘家也同样一片汪洋,娘家人也已背井离乡。这个时候,十六岁的童养媳紧紧握着她的手,向她耐心比划着,告诉她只有上大船才能活命,才有机会回娘家。同时帮她牵着三岁的女儿,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哑巴这才肯上船。
初到那人生地不熟而且与家乡同样穷困的山区,元宝就患上“伤寒病”,一家老幼的生活举步维艰。童养媳便天天奔走于寂静崎岖的十多里山道之间,为元宝捡药,上山砍柴摘野果捡菜蔬,还经常跟随几个同乡女人外出讨米饭,以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
有时,安置区的邻居也会将一些家常米面食品送给喜珍让她端回母亲房间。哑巴毫不吝啬,全部拿出来与家人分享。同时,她也会到山上去“采摘”(不管是否准许)蔬菜野果回家充饥。这样,在两妯娌的辛劳合作中,四个多月的灾民生活算是熬过来了。
待农历九月低,大伯从家乡挑着一担干柴与大袋干鱼虾来到灾民安置地道谢,而后用木船将全家大小接回到家乡安居。
那时,农家衣食住行大多靠自家人动手解决。这一大家子的衣服鞋妹及床单被面均需两妯娌切麻纺线织布解决。待哑巴进门,十来岁的童养媳便开始学习纺纱织布做布鞋。这个时候,哑巴是师傅,她手把手地教童养媳纺棉花做布鞋。她俩每晚都要劳作到半夜,这才保证了一年寒暑全家人有衣服鞋袜穿,有床单被罩用。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时间,当旁近年轻女人穿着深红色洋布衫时,哑巴羡慕极了,她拉着童养媳指着穿着红色洋布衫的人不停地比划着。意思是说,我们应该也去做一件,我也想穿。童养媳将她们的意愿告诉婆婆,婆婆也作不了主,因为家里确实穷,只好作罢。
哑巴年长,当她已生下四个孩子即一女三男后,十八岁的弟媳才生下长子,可惜养到两岁多便夭折了。这是由于当时是“三年困难时期”,大人饿着肚子营养不良,孩子自然体质虚弱,患了病也没钱去及时医治。
往后连续五六年,两妯娌都没有再生育。这是“食堂”时期,饥不裹腹,哪有体力孕育新生命。一直到“食堂”下放,她俩才恢复生育。
所幸的是,哑巴的几个孩子都养活了。虽然哑巴从未出门干过农活,其丈夫也常年患“气满病”。可童养媳夫妇善良勤劳,他们义无返顾地承担起抚养侄儿侄女的责任。直到六年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兄弟俩才分家另过。
此时的婆婆年近七十,身体却还硬朗,自然留在哑巴身旁。帮助她带孩子,也做些摘菜择菜、缝补衣裳之类的事,这样持续了十几年。直到半身不遂卧病在床才被长孙背着送到小儿子家由“满妹几”照顾。自此扶上扶下端屎接尿待候婆婆的重任全落在了这个童养媳身上。两年后八十三岁的婆婆安然离世。
婆婆一生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长孙女,也就是哑巴的长女喜贞。因为,她是所有孙辈中体质最差的一个。时隔多年弟媳也常念叨起哑巴生下喜贞坐月子那会的情景。
那时家里粮食金贵,一大家子七口每顿只有大约一斤米下锅,待米放在蔬菜杂粮上面蒸熟后,她在盛饭时总是将一大半白米饭放在哑巴的饭碗下面垫着,上面盖一层薄薄的茶粮端到哑巴房里。自然,其他家人饭碗里就少了自米饭,长兄常为此发火骂人,童养媳默不作声却也心安理得,因为她不想亏待坐月子要为孩子哺乳的哑巴嫂子。
传统习惯中,坐月子几乎不能吃盐,当时家里又无鲜味之享。哑巴就皱眉示意想吃点口味菜,弟媳便瞒着婆婆偷偷夹些好吃的干鱼腊肉给她解馋。每逢吃到可口食物,哑巴便笑着点头表示满足与感谢。
哑巴丈夫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人称“吼包”,长年患哮喘病,干不了重活。好在三个儿子长大后能干些农活,但家里依然贫穷。更不幸的是在其满女儿五岁那年,他就去世了。那个时候,哑巴才四十多岁。
八十岁的婆婆老泪纵横。她的大宝早在十多年前就走了,现在二宝又走了,往后这一大家子该怎么过啊?她知道哑巴家已失去了顶梁柱,只有希冀于元宝夫妇了。好在自己的元宝善良考顺,舍得“吃亏”。
她记得那年自己六十八岁,邻居家的老人到这个年龄都备好了“千年屋”,而自己的两个儿子家都不富,也只能是念叨念叨而已。不曾想,就在那年十月,元宝将家里那两头喂了快一年的大肥猪卖了,硬是为她置办好“千年屋”。满妹几也没说多话,真是难为他们了。这回怕是又要劳烦他们为哑巴几个儿女操心了。
事实上,满叔满婶在往后的日子对待侄子侄女确也如同亲生儿女,甚至更操心。
操劳侄子们结婚事宜,元宝夫妻俩日夜奔波,如同自家娶媳妇。侄媳妇生孩子,满婶整夜守候在旁,坐月子期间天天跑上跑下。几个侄女出嫁生子,满婶就像亲娘,一次也未曾缺席。
尤其是八六年,大侄子与二侄子要集资合建楼房。满叔满婶将自家积蓄全部拿出应急后,满叔还凭借自己的人脉四处奔波为侄子筹借,有的还是高利贷。后来,一时暴涨的麻价跌了,俩侄子借下的高利贷不能如期偿还,满叔没少替侄子们设法周转,有时还需说尽好话解围,其中的滋味叔婶自知。
时光一晃而过,及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未,哑巴的三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三个女儿也都先后结婚成家。
满叔婶家的几个儿女已渐次长大成人,先后成家。这期间唯过年过节或家庭大事,两大家子才会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平时各家便都有自己的一份儿生计要经营。
好在 两妯娌都硬朗,又都勤劳惯了,故总能在家里找到些事情做做,舒活舒活筋骨。
这个时期弟媳相对自在,她的儿子媳妇已在城里安家,只在过年过节或父母生日时回家看看。几个女儿都心疼父母,平日里老夫妻爱干嘛就干嘛,衣食无忧。
哑巴则不同,当初她选择伴着二儿子住,便三十年没变。早些年也偶尔被两个小女儿接过小住几日。那时,她爱做事也能做,什么养鸡鸭、打麻、剥棉花、晒稻谷、种蔬菜、扫地之类事务,她都干,除非偶尔犯点小毛病才休息一下。
随着年龄增长,哑巴的体力大不如前了。可家人似乎觉察不到,依然会给些活让她干。弟媳来看她,她会用手指指着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皱皱眉表示不适;她也会拿着弟媳的手,从她的手背上捏起那满是皱纹的皮肤,再指指自己的手背,摇摇头表示:你也和我一样老了,我俩都瘦了老了。咿咿呀呀指指划划间,流露出相互怜惜的浓浓情意。
每当哑嫂皱着眉头叫着指着告诉弟媳,自己哪儿哪儿痛。弟媳便用手比划着示意她,让儿子带着上医院看看。哑巴便马上拿出一大叠膏药或一些药瓶给弟媳看,意思是他们给自己看了医生。弟媳对她笶笑,表示理解安慰,也表示放心。
往事如昨,岁月如烟。
一对特殊的妯娌,一起经历过太多太多的艰难困苦,成了患难知音。虽然其中一个是哑巴,却似乎并不妨碍交流。因为,她们的身份是相同的:同为女人,同为儿媳,同为母亲。
她们的情谊,是女人之间的相互理解,相互支撑,相互关心与体谅。只是,作为正常人的童养媳觉得自己应该多一些对哑嫂的关心包容。我想,这应该是中华民族一代传统女性的质朴情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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