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谪仙

太白醉眼迷离,恍惚间身下软似棉絮,睁眼望去,月牙儿竟成小舟,载着他穿行于云海星河之间,飘然直上九重天。太上老君垂立丹房前,雪白拂尘轻扬,拂去了缭绕的烟霞,语气里却不见丝毫暖意:“你这清气驻魂的谪仙人,琼瑶仙境里自有诗曲为伴,何苦去人间污浊泥淖里趟浑水?”老君声音如同天边隐雷,字字敲在李白心上:“浊浪拍骨,灵魂被贱踏,投江不过是洗去尘泥罢了。速去丹房,面壁静思!”

丹房之内,四壁悬着奇异的镜子,幽光浮动。他凝神屏息,六十一载凡尘岁月竟如长卷般缓缓铺展,浮光掠影,光怪陆离。他怔忡地看着,不敢相信镜中那个奔走于朱门之间、满口富贵功名的人竟是曾经的自己——那被浊世染透的形骸,几乎使他认不出灵魂的本相了。

直至某一刻,混沌的记忆深处蓦然透出光亮:某日他闭目吟诗,神魂稍懈之际,一只来自桃花园的鹦鹉竟悄然潜入他体内!那被囚于金笼的生灵,日日仰望云天,心中燃烧着对鲲鹏万里之翼的痴狂向往。它下得凡来,乍见富商宅邸雕梁画栋、金玉满堂,便以为这便是人间所言的“贵”——它哪里知晓人间玄机:无官在身,纵有黄金如山亦不过尘土;一旦贵了,富自然相随。这只向往天空的笼中鸟,误把铜臭当作了贵气,跌跌撞撞,在它懵懂无知的横冲直撞里,最终将富商之家拖累得千金散尽。李白自己纵有倚天之才,终究在它那混乱的鼓噪声中,与真正的“贵”字失之交臂了。末了,唯有带着一身伤痕与无边的孤独,仰天大笑出门去,长啸道:“吾辈岂是蓬蒿人!”——那笑声如裂帛,一半是挣脱樊笼的狂放,另一半却是灵魂被浊世浸透后、连自己都无法辨认的悲凉。

人间再无可依,他只得邀明月作伴,举杯自饮,恍惚间仿佛三人对酌。他岂知那天上明月早已听见他寂寞的邀约,曾经垂怜地将星光送至他指尖,“手可摘星展“招引他重回云霄。然而彼时他竟还贪恋着尘世浮光,迟迟未肯归去。明月只得悄然沉入江心,静待他醉倒的刹那,以清冷柔波托起这迷途的魂魄,携他穿过人间烟云,直抵天庭。

此刻,太白静坐天穹云海之上,指尖在瑶琴上轻轻划过,流泻出人间从未闻过的绝响。太上老君闭目倾听,一缕微笑浮上唇边。忽然,人间有人抬头,仿佛听见遥远天际传来一曲清音,似曾相识,却又崭新如朝露,顷刻间便已悄然弥散于辽阔的碧空。

李白一生所求,原非黄金台,亦非青云路。他灵魂深处,始终响彻着云外鹤唳,回荡着仙阙里无人识得的太古清音。那误入红尘的鹦鹉之魂,不过是在他生命画卷上涂抹了一笔浓重而荒唐的墨痕——人间污浊,终究只够浸染凡俗的布衣,却如何能永久遮蔽住那清辉自生的明月之心?当明月沉入江心托起他魂魄的刹那,浊浪已褪为镜面上的薄尘:他终在星河璀璨处,寻回了自己遗失的琴弦——那才是灵魂深处从未停歇的天籁,于九天之外,照见永恒澄澈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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