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生，我是个好孩子，坐在明亮的窗户下，仔细听讲，认真记电子笔记，偷眼看一下淡远的缙云山，赶紧收心，忙忙地写下老师的好话。偶尔重庆的鸟儿叫一声，好像巴山的叹息和欢喜，我赶快拿出一点欢喜，然后又收心，再当好孩子。
老家伙，你还是个书生，你还能当好孩子。我对自己挺满意。心里舒服了。
听了一天的课。都是好话。都有启迪。
老师说，现在还缺知识吗？哪儿不是满坑满谷的知识？
师生的问题是什么？是有知识没文化。学了知识，怎样才能变成文化？
老师说，还是爱因斯坦的老话哟：把老师教的全忘了，剩下那点忘不掉的，是你的文化。
晚饭吃得早，一帮人鼓腹出游，面对偌大一座山城，毫无办法。书香豪宅西南大学，啥都好，但对我这个一向喜欢花花世界的人来说，离解放碑和万家灯火太远了些，地铁轻轨那么牛的坐骑，去一趟朝天门码头，得两个多小时。三十二年不来此地，老大一座陪都，该有多少繁华让我这个乡巴佬惊讶一下？可惜今夜看不上。
那就近去凑个热闹。咱家瞅中的是嘉陵风情步行街，五六公里远。
我们一伙人都是中年油腻男，一身肥膘，正待徒步前往，暴走杀体重，飞脚追青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心向往之，立刻践行之。
山城路绕，坡多，绿树繁茂，花儿娇艳。一路行，一路看，一路叹：哦哟，人家的树叶子，绿得流油。哎呀，咱们还是天黄地白，你看人家街上，鲜花随便开，开得随便。
正走得兴起，忽遇路口红灯，哈哈，重庆大城市民抢先过马路，咱一伙资深老教师耐心站到绿灯亮，感到自己彰显了文化素质，公民素质，教育素质，师者素质，今天听了一天的教师培训课的素质，个个面有自得，提一身肥肉，睥睨重庆群众，纵论教育之重大使命，嗯，过马路迟了一点，也笨了一点，心里却洋洋自得，一肚子正能量正在风起云涌。
然后忽遇一个高级厕所，门两侧，两条屏风般的玻璃窗，落地通天，又打上古典窗棂，端的是巴蜀古典老风格。好。必须到里边儿方便一下。
然后看见巍峨厚重高大石头门楼，上额题曰：“状元府第”。一看这豪华小区里边儿的房子，就觉得气势非凡。你看他房地产再怎么折腾，也得跟咱们教育挂钩，状元，这得咱们教出来。再看那四个大字，非行非草非隶非篆非楷，当然更不是钢笔字，铅笔字。好华贵的一块匾，至少至少应该请哈里曼大叔来写，你弄这么四个丑字儿，对不起好房子好地段好气派。你看吧，钱的问题还是知识的问题，知识的问题还是文化的问题。老板没文化，大城市的花园小区大门没有好字儿，哈里曼大叔也没有挣到润笔费，这是多么大的文化加经济损失啊。所以我心里边说，教育问题真正是文化问题。文化问题，真正是咱每一个人的腰包问题。还是今天老师说得对。
然后就到了巴蜀风情街，有点像上海的南京路。正是花花绿绿的好地方，灯火辉煌，店铺鳞次栉比，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我们中间有人说，好像也就这样。
呵呵，还能怎样呢？已经好得不得了了耶。
可怎么对付我们这群已经见惯了豪华世界的乡巴佬呢？现在全世界都是一个地球。从咱们酒泉那个偏僻拐角出发到伟大的重庆，也不过朝发夕至。李白爷爷当年梦不见的事儿，咱们不用唱什么《蜀道难》，我还来不及想起“噫嘘嚱”三个字，就已经落入重庆的灯海，跨过嘉陵江，绕过金刀峡，直抵缙云山脚，下榻西南第一学府了。凭咱这个交通的能力，什么样的景点和繁华才能满足我呢？我暗自再次用老师的教导鼓舞自己：可不能麻木哟，你除了耐心看看，再看看，仔细看一点点小东西里的好处，这个世界也就是个魔术师刘谦，就是胡日鬼，也变不出更多的花样，让你看出一点点好了。好不好，全凭你的文化自己造。
于是咱们一群老江湖，选择进了这条繁华街上的一个大商城去逛。肯定好看热闹。去看一眼根本不会买的黄金首饰也好。
可一进门儿，我就遇上了热闹的新鲜事儿：一长条地摊，全是三岁四岁五六岁的嘎娃娃坐在地上，卖自己的旧玩意儿——毛茸茸的小灰熊，小白兔，小黄鸭，小袋鼠，塑料玩具汽车，看过的绘本，小皮球……。有一辆塑料组装的翻斗挖土机让我怦然心动——我小时候就没玩上这么个好东西。
东西都还新，可一看就是玩过的。妈妈、爷爷、奶奶陪在旁边，帮着娃娃们摆地摊。
这个好啊。
我蹲下来，拿起个小灰熊，跟两个女娃儿谈价钱。
小点儿的胖丫头说：5块钱。
大点儿的小丫头也就四五岁，打量我一下，看见了我眼镜片儿后面中年老大叔的高深莫测，漠然和老练，眼珠子一转：那就三块钱吧。
我说：两块钱。
她再看我一眼，坚决说：还是五块钱！
哈里曼大叔这么快就让人看穿啦？小小丫头子怎么发现我是个善良的人，不忍心看小娃娃卖不动东西，又是个外地来的旅客，只愿意选一点小小的不费钱的东西买，买了拿上还不麻烦，拿上了还挺可爱……
我说：怎么又贵了？
她说：你看我的小灰熊，上面还带一个钥匙链，真正不锈钢的，亮闪闪的，就这一点点东西就很值钱，就是他们别人没有的……
我心里叫道：惭愧！我刚才顺手摸了摸那个钥匙链，还用指头弄了好几下，都让这个小丫头看出来了。
刚要掏手机，又想：要让这个厉害的小丫头再受受挫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兮，让她继续再历练一下吧。我就老着脸离开了。
我的同伙一行，白看了人家商城里的豪华表，休闲鞋，还跟我一样摸了一把人家的高级皮带，也都老着脸，啥也没买。我就心安理得了。
临出门，还是对这个儿童地摊感兴趣。就又蹲到一个小小女孩面前，翻她卖的几本旧书。也就三岁一个小娃娃，小小的脸都憋得紫红了，啥话也说不出来，可怜兮兮坐在小凳子上，挺受罪，委屈地望着我。
她妈妈耐心教她，慢声细语：你就给顾客说啊：便宜卖了，好书，四块钱一本。
她像一只小蚊子哼哼唧唧：便宜卖了，好书，4块钱……
她妈妈再教：谢谢您，先生！
她像只小鸭子，嘎嘎有声了：谢谢您，先生……
这单生意就做成了。我买了本孙犁先生的《白洋淀纪事》，虽然是学生读本，可我真没怎么读过呀。
万平主任一直等我搞完了这单买卖，出门对我说：这个好，是好教育。真有创意。人家怎么想出来的？
我心里也说：真是好点子——让小小娃娃们把自己用过的东西再变成商品，不浪费，还学着做买卖，还学着跟人打交道，还学着说话，还学着观察人，还学着练习胆量，还学着算账，还学着妥协，还学着为自己争取利益，还学着妥善处置自己用过的东西，还学着到人伙伙里干一番事情……
嗯，重庆到底是大城市，这个地段到底是近邻西南大学，这儿到底有3000万巴人的后代，就这么个儿童地摊，立刻显示出大陪都的厚重，立刻显示出直辖市的教育水准，立刻显示出不一般的儿童观……
不，别忙。哈里曼大叔，你冷静点。虽然你是个诗人，也不该这么没边际地使劲联想。虽然你们走了五六公里，走得兴致勃勃，对自己很满意，也不能一高兴，就随便夸他重庆大城市。
为什么呢？
因为哈里曼大叔忽然想到，这儿这个娃娃地摊之所以拥有了先进的教育理念，肯定是因为它离我们培训学院的教室太近，这儿的家长老师，一定偷听到了我们培训学院今天的老师讲课内容——
教育，不能光有知识没文化。
把老师教下的全部东西忘光以后剩下的那点儿东西，也许就是文化，也许就是一个人做人的素质。
哈哈，肯定是这么回事儿！
我买了小娃娃的一本书
我
是上帝送给他的第一个顾客
我是他的第一个成功
我是他买通的
一本好书的读者
我是一朵小花的同伙
我跟蝴蝶的闺蜜
做了一单甜蜜交易
都赚了
我是我
因为我购进了一本快乐
读一读文化
想了想
下次上课
你该讲什么
说明：本文照片偷拍者，甘肃省酒泉中学教科研主任王万平先生。本来这个事儿差点忘了，王主任给我看了他的照片，把我拍得那么慈祥亲切，接地气，有文化，立刻唤起了我昨夜的繁华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