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千四百字,高度浓缩,韵味无穷。
在张爱玲的小说人物中,南宫婳是难得的有自己的事业、梦想,经济独立的女性。她是“天才的艺人”,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不用依附于男人。她匆匆离家上班,在门口还被女佣拦住,要钱修台灯。可见这个家是靠她养活的。她是家中的顶梁柱,可是我们从她的心绪看出,她的精神人格,并没有独立,仍然受到男权的支配。即便你挣钱,你也要相夫教子,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女性经济的独立,在男权结构的文化体制下,不一定能够实现平等和尊严。南宫婳的命运,不由让我想起萧红。萧红比她坎坷悲催多了。就拿萧红与萧军关系来说,她在文学创作初步成功,经济生活初步改善之际,萧军此时反而和另一女子出轨,与萧红冲突日益激烈,甚至拳脚相加。萧红写道:“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为生活而流浪,我更没有少女美的心肠。”美国著名汉学家葛浩文在《萧红评传》一书中说,萧红是个“被保护的孩子,管家以及什么都做的杂工”;她做了多年萧军的“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受气包。”
萧红和这里的南宫婳一样,曾经充满青春、革命、浪漫的激情。而当时多少文艺男女青年,虽然有着理想主义的共同价值观,却不足以安下一个家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私生活一团糟。他们志在解放全人类,却心安理得在家里充当主子;她们满怀自由的梦想,可惜始终缺乏权利意识的觉醒。
南宫婳幸福吗?我们只知道她有许多感伤,不时沉浸于对过去轰轰烈烈的回味。她很忙,经常回来都是这么晚,而且没人来接。丈夫在干什么?躺在床上吸鸦片?孩子们呢?接受怎样的教育?两人恋爱时就吵架、威胁出走,甚至要自杀,可见性格都很刚烈、好强,结婚后,面临更大的压力,难道不会发生更激烈的冲突?根据小说隐晦透露,可以推测:如果他们还维持着家庭,那么,他们连吵架的兴致也提不起了。得过且过的日子。妻子疲惫奔忙自不用说,丈夫从理想主义者彻底回归世俗主义者,苟活于世,大概还会自嘲当年怎么那么幼稚。问题在于,如今的现实,并不意味着就能养尊处优。以现实对现实,现实常常越来越糟糕;以理想对现实,或许头破血流,却也有让现实更加美好的可能。
哀莫大于心死。散戏之后,喧嚣走向寂静,兴奋转为倦怠。张爱玲曾经喜欢用朋友宋淇先生的一部牙牌签书求吉凶。有一次,她所得签词为“勋华之后,降为舆台”,这勋华,即尧舜也;舆台,属仆役一类。返照张爱玲命运:身为李鸿章之后,家族没落,对显贵过往,也冷眼观望;又当时张爱玲出版《赤地之恋》,读者反应冷淡,张爱玲对在美国工作意兴阑珊。张爱玲的人生戏,出名趁早,曾经很风光。面对如今冷落,如同南宫婳,台下这场戏是没人看了。不一定是张爱玲甘于寂寞,或随遇而安,而是懒淡心肠,对啥都无所谓得失,无所谓戏里戏外了。
在人世间,没有谁永远成为戏剧的主角。《散戏》写透了一个天才艺人精神世界的凄凉。可是要知道,即便身在戏的中心,也会有虚无袭来。还得看是什么戏,有些戏是无法满足人空虚不安的灵魂的。
保罗说,“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我们的一举一动,如何能有新生的样式,恐怕才是特别要在意的。张爱玲的戏,不属于此列。
一般而言,越是短篇小品,构思越要有出乎意料情理之中的转折或高潮,可谓甩包袱。《散戏》一文,从头到尾,都是平平淡淡,却一下子就把一个人的戏里戏外的一生,全部概括完了。对现实有些不满意,又折腾不起改变不了。要是有一天,她再也跳不动了,怎么办?让人不由得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