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猎人

天阴有雨,他坐在角落的窗边,望着对面的惠子说“慧子,你听过盗梦猎人的故事吗?”


“没有。”


夕尘和惠子是多年的同事,两人关系一直不温不火。夕尘易怒,惠子沉稳,自从惠子在老板那里帮了夕尘一次忙,夕尘渐渐喜欢上这个外表干练的女人。


夕尘平时会不经意间表露自己对惠子的好感,只是惠子总岔开话题。趁着情人节,夕尘正式对惠子表达爱意。惠子没有答应,倒也没有拒绝。


夕尘想用故事打动慧子犹豫不决的心。他撮了一口咖啡,讲起了起来。



小镇上开了一家心理诊所,店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给客人看诊不会寒暄无关话题。但他总耐心听他们倾诉,脸上挂着微笑,像一缕清风,给人温暖。来过这里的人经他的开导,大多能释怀,所以生意还不错。


男人叫洛子夜,偶尔会去隔壁的凉城咖啡馆,习惯点一份鲜花饼带走,喜欢独来独往,从来不在咖啡店里坐一坐,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下着大雨,少有行人,大多店主早早歇业。他像往常一样静静坐在店里,手上夹着烟,悠闲的盯着窗外雨声,等待下一位顾客。暗淡的灯光投射出的背影,像一个沉稳的猎人。


屋子里很暗,闷热的傍晚,暴雨将至的那种暗。桌子上方悬挂的的那盏白炽灯,圆锥形的灯罩将灯光束成一个边界暧昧的圈,投放到桌面上,桌面上放着一本记录本,一支笔,一杯清茶。


他的猎物出现了。


在店的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她拿着一把碎花伞,并不撑开,穿着白色的棉麻长裙,头发凌乱的披散在肩上,雨水打湿全身,手腕上的银镯一闪一闪,走起路来哗哗作响。


女孩游荡在路中央,正对面的车灯,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亮起来,下意识的用手挡住双眼,紧接着车灯又熄灭了,快的仿佛经历了一场幻觉。


像被鬼神附体了一样,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心理诊所的门。


“请问,还营业吗?”


男人见有客人,强打起精神,露出标志性的微笑,在黑暗中静静凝视了她两秒,眼神飘过手腕,然后开口。


“你坐下吧。”


雨水打湿了双眼,她有些恍惚。只记得,男人身着西装,静静地坐在那里,两个小酒窝很是迷人,一双明亮的眼睛,给人一种亲切感。


往年情人节这天,街上随处可见虐狗的场面,不巧,今年外面下着大雨,街上的人显得很少,大概情侣都在咖啡馆谈欢,或是躺在家里煲电话粥吧。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她呆滞的目光扫过屋子,并不答语。


半响,她带着哭腔说:“我的男友离开了我。”


“今天吗?”


他这么问,纯粹今天是情人节。


“嗯。”


你一定会忘记他的。


女孩不明白,对面的男人肯定她会忘记,这坚决的语气从何而来,可那有什么关系,她懒得想。


洛子夜示意她伸出手把把脉,当他的手触摸到自己的手时,她感到有一股暖流流进她的血液,流到她的脸上,竟泛起红晕,就像喜欢的人坐在身旁,带着她在无人的道路上飙车,那种快感无以言表。


就在洛子夜触摸到她手的那一刻,她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她并不知情,还沉浸在这样的场景里,此刻,哪怕身旁的男人要带她去地狱,她也心甘情愿的跟过去。


她盯了眼车窗外哗哗的雨声,拿过他嘴里的烟吸了一口,长长的舒了口气。


“下雨真烦,还好有你。”


夜更深了。


他把车停在一处拐角,让她跟随他,走进一条漆黑幽深的胡同,惨白的月光照射在两旁的旧楼的玻璃上,楼房高矮不齐,好像一堆怪兽扎在了一起,四周静得只听得见他们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女孩感到陌生,内心涌现出不好的预感,像一只羽翼未还未丰满的小鸡,迷失方向,恰逢被一只饥肠辘辘的老鹰发现。


“这是哪儿?”


她停下来询问,男子并没有停。


“你的所思。”


男人停下来,她回过头。


他心里明了,一旦受梦对象开始反抗,梦境很可能会破裂。


“我……”


女孩刚开口,洛子夜手中的木棍已经沉重的打在她的后脑勺上。


当她醒来的时候,四周黑到她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失明,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尘土飘散有些呛鼻。她挣扎着站起来,想出去。兜兜转转了好多圈,又回到原点。后脑勺传来的阵阵疼痛,她躺了下来。


也许是动静有点大,她吵醒了角落的女孩。


“你醒了。”


她吓了一跳,那女孩的声音有气无力,使她没法辨别从哪个角落传来。


“你是谁?”


“和你一样的人。”


“我们在哪?”


“一个废弃地下室。”


“几天前,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没两天她就死了。”


黑暗中响起门锁转动的声音,男人提着一把手电筒走进来。


她借着光亮打量自己的处境,这是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地下室,四周封闭,地面有大片褐红色的血液。


她看向方才说话的女孩,女孩瘦得只剩下骨架,脸色惨白,看见男人向她走来,暗淡的眼神流露出惊恐。


男人无视女孩细若蚊丝的咒骂,走过去,解开他的绳索。她惊奇的发现,女孩手臂上满是深深的伤痕,锋利的刀锋,将那些伤口,一个个重新划开,随着女孩血液流出的还有她脑海里曾经的美梦,男人正是为这些梦而来。


直到装了满满一小瓶,他才心满意足的把瓶拿开。


“别怕,你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了,下一次我划开的不再是你的手臂。”他拍拍女孩苍白的脸,自顾自的说道。


整理一下着装,换上微笑的表情,男人向楼梯走去,他轻轻地上楼,来到隐蔽的小屋。光线很暗,房间的窗户,被巨大厚重的窗帘死死盖住,空气中有消毒水的味道,整间房子像一个巨大的封闭式器皿。


轻轻打开灯,一个女孩儿在床上熟睡着,她叫若离,他走到床边在若离的额前烙下一吻,随后眼神落在床头的报纸上,上面醒目的跟着近期接连发生的被抽干血液的女尸的案件。


他拿起报纸,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关上门,转身离开。


门被关上的瞬间,床上原本熟睡的女孩,刷的睁开了眼睛。


接待室的门被推开,他走了进去。


以他在医书上了解的经验,一个人被取干血,会慢慢死去。所以他总是取干血以后,就把她们杀掉。


洛子夜仔细察看了,房间里躺着的两个女孩,点了一柱射魂香,安静的躺下。


径直朝角落里奄奄一息的女孩走过,地下室门外有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窥探着,面对一条年轻脆弱的生命,她无能为力。


就在刀锋距离女孩大动脉一厘米时,他的手机,突然想起来,看着屏幕上的名字,他放下刀,眼神骤然变得温和起来。


“怎么了?”


“好,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买,乖。”


随后他收拾东西,摸着吓得发抖的女孩的脸,眼神竟闪过一丝温柔。


“我现在有事儿,一会儿再来结束你的痛苦。”


看着男人离开后,门外的女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才发现自己全身早已被汗浸透。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推开,身旁的女孩尖叫一声,歇斯底里的缩成团。


来人连忙说,“不要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一个女孩走过来,披着巨大的斗篷,全身包裹得一丝不漏,显然她不想别人认出自己。


趁他不在,你们跟我出去,然后往大街道跑。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


她不再问,搀扶着虚弱的同伴,跟随若离快步走出这片十几平方米的黑色地狱。


女孩站立在黑暗里,望着远去的背影,流下眼泪,说了声对不起。


男人回来之前,若离回到了她的小屋子。她从不敢想象日夜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变得这般冷漠残酷。


洛子夜很爱她,只是她的病几乎花光了他们的积蓄,他只有不知疲倦的工作,尽力制造惊喜,希望她活的开心一点。


“我买了你爱吃的鲜花饼。”


洛子夜笑着推门进来,背后拿着一束刚买的玫瑰。


她不理他,背对着他,坐在床上。他走过去,抚摸她柔软稀疏的像新生婴儿一样的头发,温热的嘴唇贴在她脸上,一小块已经发生病变开始溃烂的皮肤上。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马上去给你买血。”


若离生病以来,睡着的她常深陷梦魇,像坐在火山堆上,喷涌的岩浆灼烤的她无法动弹,醒着的时候精神时好时坏,有时会打他骂他,甚至伤害自己,也不自知,他会像哄孩子那般把她抱在怀里。


她哽咽着说,“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生病以来,她最不愿面对的就是他。


他站起来,“你又在胡说什么,你猜今天什么日子。”


若离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这一年来自己亏欠他的太多了,心里明白他的心思,可始终闭口不谈。


“不知。”


“情人节快乐!还有下个,下下个都快乐……”


“别说了,不值得。”


“傻瓜,为你做什么都值得。我们来吃鲜花饼吧。”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她痛哭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流下。


“你告诉我,用来缓解我恶梦的,根本就不是买来的,你也没有办法驱赶我心里的恶梦,你一直在骗我,对吧?”


他的表情突然僵硬,半响低垂下眼皮,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女孩心中像钻进了一把刀。


“你都知道了。”


“是,我看到了新闻,跟你去了梦境。还看见你处理尸体,停手吧,不要管我,我快要死了。”


他狠狠把她拥入怀中,眼里泛着泪光。


“无论我做了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人是我杀的,就算要下地狱,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会让你好好活下去。”


她推开洛子夜,用伤痕累累的手,捂住满是泪水的脸。


“可他们都是为我死的。”


他扳开若离的手指,轻轻的吻上她带着腥味儿的嘴唇。


她把头埋在他胸口,紧紧闭上了眼睛。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下来,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不要再杀人了,我死后,你要好好活下去。”


近来,她困在梦魇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的内心世界,黑暗四起,宛如废墟,梦起吓得她额头直冒冷汗,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听得洛子夜万分心疼。会莫名其妙的暴躁,精神失控的时候就做伤害自己的事,随后她被诊断为噩梦症。


噩梦症,身患这种病症的人会被恶梦缠身,每做一次噩梦,都会令他们的皮肤起水泡,皮肤逐渐溃烂,面黄肌瘦,精神恍惚,寿命很短,必须依靠精纯的清梦,缓解痛苦。


若离和洛子夜从小是邻居,后来他的父亲杀了人,他一夕之间变成了杀人犯的孩子,孩子们都害怕他,用坚硬的小石子打他的头,骂他是坏孩子。


只有若离,在他最卑微孤独的时候,没有用异样的眼光对待他,给他擦掉那些血块,那个时候,他有些羞涩怯懦,他在梦里和她一起嬉戏玩耍。


从那个时候他就喜欢上若离,她是他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中唯一的温暖。


后来他拼尽全力考上了著名的医科大学,学了心理学专业,回来找她的时候,刚好抢救回自杀的她。


开始,他每天陪在她身边,开导她,再后来,他发现自己所学根本就不能带她走出来,四处求医,逐渐支撑不起高额的治疗费用。偶然得到一个偏方,做恶梦的人喝了正常人的梦,就能缓解痛苦。


于是他开了间心理诊所,背着她杀人盗梦,这一年里,他一共杀了五个女孩,内心没有丝毫的愧疚感,他的怜悯早已在他童年的无数个黑夜里被这座钢筋水泥的冷酷世界消磨殆尽。杀人时,有的只是报复的快感 。


若离起初得知自己的病时,绝望的抓起一把安眠药,一仰而尽,就被一双强硬的手,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他求她不要死,他会带给她一片光明,却把两人一同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年来,她第一次拉开厚重的窗帘,耀眼明媚的阳光,欢快的溢满整个屋子,照射在她支离破碎的身体上。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黑暗幽深山谷的蝴蝶,受够了无底黑暗的痛苦和折磨,如今终于勇敢飞出山谷,那一刻,他终于感觉到在光的信仰面前,黑暗不堪一击,死亡亦无足轻重。


那天早上,一群核枪实弹的警察闯进了这个偏僻不起眼的门店。听说是十几年前,那个杀人犯的儿子杀了人。


大家都跑跑过去看,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被一群警察包围着,走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女孩,女孩的手腕上面有明显的割腕痕迹,显然已经死亡。


有老邻居认出,在人群中惊呼出声。


“肯定是这个男的,杀了他,他爸爸就是杀人犯,有什么样的爸就有什么样的孩子。”


“啧啧啧,记得当年这个女孩还极力维护他。这世道,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啊。”


“听说报纸上登的那些失踪女孩,被囚禁杀害的事儿就是他干的。”


“真是作孽呀,这种祸害早就应该死。”


“……”


他耳边充斥着无数恶毒的诅咒,像极了童年时,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用石头把他的头砸得破血流的那个黄昏,只是能在梦里外安慰他的那个女孩,再也不会醒来了。


“你不要怕”,他坐在车里,喃喃自语,轻轻抚摸女孩被细心梳过的头发。


“我很快就会去陪你。”


天渐渐黑了,桌上的咖啡已经冷去,故事也戛然而止。


“后来盗梦猎人怎么样了?”


“他被判了死刑。行刑前一晚,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若离终于答应和他共渡余生,只是他们都已没了余生。”


所谓白色情人节就是对所爱之人爱的回音。这大概是我听过最遗憾的回音吧。


“慧子,我们不会这般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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