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是牡丹富贵花,那么,是什么花呢?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雪花。徐志摩说:“成容若君,渡过了一季比诗歌更诗意的生命,所有人都被甩在了他橹声的后面,以标准的凡夫俗子的姿态张望并艳羡着他。”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有人说他催得漫山的荼蘼谢尽;有人誉其为国初第一词人。生于相国家,过着烈火烹油,繁花着锦的生活,拥着姣好的容颜令女子也艳羡。才情更是横绝一代。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却说“我是人家惆怅客,不是人间富贵花。”
记得我与容若初识,应是在两年前的仲夏。那时“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句在网络上是红极一时。我也想如果人生定格在初见时分,那该多美好。有人说:“两个人不能靠得太近,越近,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没有话题,越是无聊,越是害怕。”初见时,那种好奇与矜持才是两个人最好的感觉。由此,便揭开了我与这位结着丁香般愁怨的男子的相识。当然,他定是认不得我的。
初见纳兰词作便觉着此中意境好似写自己一般,曾仿着容若的意境填过几首遣愁的词,如这首《钗头凤》:
西风紧,秋雨淫,满地落蕊香如旧。雁南飞,声声泪。秋词一曲,冷香半缕。愁愁愁。
黄叶落,又似昨,谁立残阳复倚窗?几回首,想是否?步履蹒跚,泪湿青衫。盼盼盼。
却被评为“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只是不知道那仅十岁的小冬郎写出《上元月烛》时是否也受过类似的评价。应是没有吧。否则就不会有那铁相读来亦悲泪的《饮水词》了。
《饮水词》的“饮水”二字取至道明禅师答卢行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说到容若与佛,还是很有一段缘法的。容若还有一个名字叫“成德”,是他的父亲明珠向光源寺主持法华大师求得的,“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易经·乾卦》)君子的一言一行都在成就自己的德业,这些言行都是外显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感受到。大师就取“成德”二字为容若幼年的名字。后来因避讳而改为纳兰性德,待成年及冠后取字容若。在《荀子·不苟》里有这样一段话:“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而不从流,恭敬谨慎而容。”“容”字便取至此,而“若”则用的是《易经》中贯用的文法加上一个“若”字。
容若“以风雅为性命,以朋友为肺腑,以道义相砥砺,以学问相切磋”。他珍惜与友人的相聚,对每一次离别都满怀着无限的感伤“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离别间。”他的心好似一碗黄连熬就的苦汁,“长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恶。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
他在满纸的泪水中追忆逝人,“别后心期和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他曾填过一首《青衫湿》,作过一曲《青衫湿遍·悼亡》以悼念妻子。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青衫湿》
妻子逝去,无限伤心谁与共?这漫漫长夜谁与我渡过。窗外影动,以为是你来了。只是
痴数春星罢了。这些年辜负了你,而今才道当时错。点点滴滴愁与共,读来断肠心痛。一种伤心,万般愁绪。这样痴情的男子是多少人梦中的王子?
徐文在给这个仅活了三十一岁的男子写的挽诗中赞到“子之亲师,服善不倦。子之求友照古有烂。寒暑则移,金石无变。非俗是循,繁义是恋。”容若好交友,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容若有多情的性格,而重情却往往成为了他的负担。他自制了一枚闲章刻的是“自伤多情”表明了他由于“多情”而常常给自己带来失落、烦恼和惆怅。因有这些情绪而怀友。所以他的词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为怀友而作如这首现在名气极盛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本是为怀恋友人所作,而今却被用在了情人之间。
纳兰的词作大都委婉,一说有晏几道的风韵,一说有王次回的影子。但纳兰终究是一个男子,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带刀侍卫。谁的少年不轻狂?他也有轻狂之时,如这首《虞美人·为梁汾赋》: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渚公衮衮向风尘。
满词都充满狂气。看尔等痴肥如何笑我狂瘦。真如他在《金缕曲·赠梁汾》中所言:“德也狂生耳。”这是因他对自己才华的绝对自信。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才华的作家往往都能写出不同风格的作品。像李白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雄壮,也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淡泊;如苏轼一边高唱“大江东去浪淘尽”一边哀叹“有恨无人省”容若也是如此,文武全才令他集豪情与凄迷于一身。
纳兰词温婉凄迷,这是大家所知的。但在摹临关外风光时也有旷达豪气之境: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银河,又被河声搅碎。
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如梦令》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写道:“‘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澄江静如练’、‘山气日夕佳’、‘落日照大旗’、‘中天悬日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如今我们能读到如此雄壮的纳兰词,全赖容若到塞上走了一遭。
古人都道“诗言志,词言情”。认为词只是艳科小道,难登大雅之堂。而“容若《饮水》一卷,《侧帽》数章,为词家正声。散壁零机,字字可宝。”(《岁寒词话》)。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借,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容若似乎对“谢家”很喜欢“谢娘别后谁能借”、“梦也何曾到谢桥”、“谢家庭院残更立”都被他用了个遍。在康熙十七年容若作了这首《采桑子》以雪花自喻。
容若既是满清贵族公子,自是生活在鼎铛玉石、闾阎扑地之中,但是与他相知的朋友都明白他“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对身份门第并不在意,不以人间富贵花自居。其父明珠醉心于功名利禄,而容若却志不在此,他与顾华锋、陈其年等交好,这些人或为明朝遗老,或为不得志的汉族名士。偏偏康熙帝对容若又青眼有加。这一切让容若觉得惆怅又矛盾。正是这种惆怅与矛盾,容若才觉得自己是这塞上的雪花,无法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在空中飘荡盘旋,最终又化为冰水消逝于大地。也正是这种情绪才造就了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词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