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屋的后面有条小河,河边有棵根繁叶茂的洋槐树。
那是父亲离开我们后的第一个春天。一个四月的清晨,我一觉醒来,竟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花香。于是我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循着香气的指引走到了屋后。抬眼望去,一棵美丽的大树映入我的眼帘。那是我对老槐树记忆的起始。
树根遒劲地扎在小河边的坡道上,许是因为河道开挖拓宽过,靠河的那边树根覆盖的泥土已然很浅了,日晒雨淋之后部分树根已经裸露出来。加上随着树龄的增长,树冠逐渐变得茂盛而沉重,所以这棵树的树干已经不再笔直高耸,而是开始长得向河面倾斜了,那模样像是个踮起脚尖偷照镜子的小孩。灰褐色的树皮不像其他的树皮那么光滑平整,寸寸块块都纵向裂开凹凸不平。树冠上满是新绿的叶子,像极了嫩绿色的羽毛,层层叠叠郁郁葱葱。
我小跑到树下仰头细瞧,只见绿叶间白花簇簇,像是叶丛中飞进了无数轻巧的白蝴蝶:盛开的咧嘴笑着,半开的透着娇羞,未开的似在熟睡。此时我就在树下,花香比起方才在房间里闻到的,更是幽然馥郁,沁人心脾。我呆呆地仰头望着那些树叶那些花串,直到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唤我吃早饭的声音。
吃早饭的时候问了母亲才知道,这棵树叫做“洋槐”,是父亲母亲结婚的那一年种下的,到现在已经快十个年头了。母亲说父亲尤其喜欢洋槐花,说它们就像春天里的雪花,纯洁淡雅清新脱俗。话题说到父亲,我便不再多问,怕让母亲回想起关于父亲的诸多往事又要伤心落泪。我努力笑着告诉母亲,我也好喜欢洋槐花,应该是跟父亲一样喜欢,只是后半句我在心里默默念着,并没有说出口。
那天一放学我就背起书包匆匆往家赶。自从父亲离开我们以后,我放学再也不会在外面逗留玩耍了。我要回家陪着母亲,看见母亲好好地在家里,我才能安心。我走过村口石桥的时候,停下脚步往家的方向望了望,只见屋后洋槐树上的雪花更稠更密了。在这温暖的春日里,一天未见,想必又有无数熟睡的花瓣展露笑颜了吧。这时,我看见屋顶上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便笃定那是母亲知道我放学快回家了,已经开始给我张罗晚饭了。此情此景让我踏实而心安。
我踏进家门放下书包,一边跟母亲打招呼,一边径直走向屋后。洋槐树如同清晨那般,淡然地斜卧在河面上,像个对镜梳妆的少女。河边有棵繁花似锦的洋槐树,水里也有棵繁花似锦的洋槐树。它们像是在对望,又像是在倾诉。傍晚的微风徐徐拂过,河边的洋槐树上,团团簇簇洁白的花朵,像迎风摆动的风铃,散落满河的甜香,也像迎风起舞的蝴蝶,扇起簌簌的喧哗。而水里的洋槐树呢,白的花,绿的叶,被水面荡起的层层涟漪晕染开来,渐渐地模糊了,消散了。清澈的水里,偶然可见三五尾悠然自得的鲢鱼,在花影间游来游去。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一如少不更事的我,为这灿烂的满树繁花流连忘返。
第二天早起,我打开窗户发现地面是湿漉漉的,昨晚一定是下了场大雨。我赶忙着急地跑去屋后探望我的洋槐树。被风雨洗礼过的树冠稍显凌乱,像个晨起未及梳洗的少女光彩黯然。河水被大雨裹挟的泥土搅得昏黄,河面时不时迎来些许飘零的花瓣。落花随着流水,流过树下,流过石桥,流向我看不见的远方。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清晨很让人难过。在厨房忙碌的母亲应该是隔着后窗看见了我,她走出屋门来到我身边,摸着我的头,说父亲曾经说过,花开花落都不由人,一个人如果喜欢欣赏花开的繁华,那他也必定要学会承受花落的感伤。虽然当时我不太能理解这句话说的是什么,但是却默默地把这句话牢记在了心里。
那个春天随后的每一天,那些枝头还有花簇的每一天,我一天不落地去探望我的洋槐树。有时会搬上小桌椅,在桌边写作业;有时只搬个小板凳,在树下看童话书;有时也会跟它说说我的小秘密和小委屈,就像它是我最可信赖的朋友;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仰头看着它,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 。看着它从起初的白雪皑皑,到后来的落花稀疏,再到最后的飞雪消散,满树只剩下耀眼绚烂的绿。
后来我念完小学念初中,念完初中念高中,虽然在老屋的日子越来越少,但这棵洋槐树一直都在屋后生长着,像一位忠诚温暖的朋友,陪我走过岁月的春夏秋冬,陪我体验人生的酸甜苦辣。直到大一那年的暑假,因为老屋经历了太多年头已经破旧不堪,再住下去就成危房了,母亲才启动已准备多年的盖新房计划。新房需要拓宽地基,门前屋后的所有树木都要砍伐清理。老槐树枝繁叶茂,没有办法再移栽,只能跟其他的树木一起被砍伐。最后一次摩挲着它龟裂树皮的那一刻,我竟释然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能够陪伴我们走过整个人生旅程的,没有关系,就算老槐树不在屋后了,无论身在何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它,它四季的模样已经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心里。
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人生如同花开花落,有花开时的灿烂,就会有花落时的凄凉,不管处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都需要拥有这样豁达的胸怀和坚定的信仰,这应该就是父亲当年说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