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芳水 【文字家园】
八十一岁的李先竹在妻子六十九岁那年离世后,已经历了三段未结婚的黄昏恋情和很多次露水情缘。
如今他又要将陪伴了他十一年的七十一岁伴侣陈依春换成六十三岁的孙羽琼。
他打电话要求远在国外的独生女儿李子奕,必须回国代他处理这场“新旧交替”的情感纠纷。
李子奕已随夫携儿女移居海外生活十多年了。
她在母亲离世后,将母亲留给她全部存款遗产留给父亲,希望她不在身边时,他能有足够的条件安享晚年。
她没想到父亲现在不仅不理解她的孝心,现在反而责怪她不在身边尽孝。
她觉得在这场跨越太平洋的电话中,父女之间的情感裂痕与误解逐渐显露,而她也必须面临着孝道与自我价值情感的艰难抉择。
深秋午后,李子奕接到父亲李先竹的越洋电话。
他告诉女儿他要将陪伴十一年的陈依春换成六十三岁的孙羽琼,并要求她必须尽快回国帮他处理这场情感交接。
放下电话,李子奕觉得头痛不矣。
秋阳像一潭融化的琥珀,缓缓淌进温市西区李子奕家的大客厅。
她刚把丈夫、女儿和儿子送去机场——他们要去维多利亚岛度周末,而她谎称偏头痛发作留了下来。
其实,她是害怕老父亲打电话来时,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
她害怕接到父亲的电话,却更害怕父亲会和母亲一样突然离世。
这种矛盾像一件湿透的毛衣,日日夜夜裹着她。
李子奕已五十多岁,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
母亲离世后,她将母亲留给她和父亲的全部遗产都留给父亲。
自母亲离世后,她一直在孝道与对母亲不公平价值间挣扎,对父亲是既爱又恨。
李子奕坐在沙发上回忆起母亲离世后,父亲放在明面上的三段感情历程。
现在竟然还来电要求她来为她安排第五段感情。
她后悔当初自己将母亲遗产全部留给父亲的决定,她的内心充满矛盾与不安。
父亲是位八十一岁退休教授,母亲离世后他已经历了多段感情。
如果他的手头没有自己给他留下的二百多万母亲退休的投资收入,也许他不会如此为老不尊。
父亲表面固执自私,实则内心深处藏着对衰老的恐惧,他用不断更换伴侣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来证明自己还年轻。
她记得电话铃响时,她正用银勺刮净一只酸奶杯壁。
手机屏幕上“父亲”二字突然放大,仿佛两枚被岁月磨钝的铜钉,直直楔入她的视网膜。
她忽然想起母亲去世那年,父亲用同样姿势攥着医院走廊的公用电话,打电话通知亲朋好友,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
“子奕啊”李先竹的声音穿过太平洋,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痰音,像一片枯叶擦过水泥地,“你陈阿姨的事,得你亲自来办……”
李子奕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陈依春,那个在母亲走后第二年就出现的温柔女人,总用桂花油梳一丝不苟的银发。
去年春节视频时,她正在给父亲念《本草纲目》一书,老花镜挂在脖子上,像条驯服的月光鳗。
“爸,陈阿姨又怎么了?”她听见自己声音里渗出了蜜糖般的虚伪。
这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后,自己也是这样哄着伤心的父亲喝粥的。
电话那头传来瓷器碰撞声,父亲大概在摆弄他那些永远配不成套的紫砂壶。
“她太老了,我要换女人。”
他像在谈论天气,“孙羽琼比你陈阿姨小八岁,长得好看,广场舞也跳得比依春好看多了。”
李子奕的膝盖撞到茶几,痛觉顺着神经爬上来,却奇异地安抚了她。
她想起母亲走后第三天,尚未入土,父亲把第一个女友带回家时,自己也是这样撞翻了汤碗。
那时六十岁陈依春还不知在哪?
后来这个名字,被藏在父亲枕头下的信笺里,字迹娟秀得像片柳叶。
“您要我回去做什么?”她盯着窗外那棵移植失败的枇杷树,树皮正在加州阳光下寸寸龟裂。
很像他们李家传承的孝道,表面很光鲜,内里早已蛀空。
“你必须尽快回国一趟。”父亲突然咳嗽起来,声波在光缆里碎成玻璃碴。
“我回去能做什么?”
“你来把依春的东西都清走,她昨天把何首乌汁洒在我珍藏的字画上了……”
李子奕想起陈依春去年寄来的生日卡片,里面夹着干桂花。
现在那些桂花正躺在她的手饰抽屉,和母亲的翡翠镯子锁在一起。
镯子内圈刻着“长宜子孙”,是外婆给母亲的嫁妆之一,母亲留给了她,让她传给后人。
她始终没告诉父亲——就像没告诉他,母亲临终前把全部存款转到了她名下那样。
“爸,我公司项目已启动,盈利能力强,妈妈给我留下的钱,我一分不要,全部都留给你今后养老用.…..”
她望着壁炉上挂着母亲的照片,突然泪流满脸。
那是1989年在天坛祈年殿前拍的,当时母亲穿着豆绿色连衣裙,发梢还沾着柳絮。
“你妈妈走那年”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黏腻“你说把她留下给你的钱全都给了我,还说:爸爸,我要你幸福平安。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声,“现在你给我的那个存折正在我枕头底下,孙羽琼说只要我还有钱,她就愿意陪我去任何地方。今年我们打算去西双版纳过冬……”
李子奕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跳动,用手出力按压都止不住。
她想起母亲在医院最后那夜,监护仪上的绿线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母亲用冰凉的手指在她掌心划字,划到第三遍她才认出母亲写的一直都是“不原谅”。
现在这个词突然从记忆深海浮上来,带着咸腥的浪花拍打着她的眼眶。
“我会订下周的机票回国。”她听见自己小声地回复父亲。
挂断电话后,手机自动跳出陈依春的微信头像——那是去年春节,老太太穿着绛紫色织锦袄,正在给父亲剪指甲。
照片角落露出一角的是轮椅,那是母亲生前曾经用过的。
夜里,她梦见母亲站在黄浦江边,旗袍下摆浸在水里,像株正在溶解的水仙。
母亲递给她一把檀香扇,扇面上用金粉写着“色即是空,空即是缘”。
她醒来时,发现枕头上沉着个月亮形的泪痕。
航班起飞前,她收到父亲发来的照片:陈依春的樟木箱已被扔在院子里,箱盖敞开,露出半件织了一半的毛线衫。针脚细密处,隐约能看出是男式开衫的轮廓。
父亲配文:“孙羽琼说这种羊毛衫会扎皮肤。”
当飞机穿过云层时,李子奕突然明白:母亲当年留给她的从来不是遗产,而是婚嫁选择的后悔赎罪券。
现在她得用这张泛黄的凭证,去兑换父亲晚年最后一滴真心——如果那东西还存在的话。
舷窗倒映出她的脸,五十岁的皱纹里还藏着十五岁那年的雨夜。
她回忆起十五岁生日那天她偷听到父母争吵,母亲说:“你如此花心,迟早会孤独终老。”
父亲是摔门而出,一夜未归……
现在预言正以荒诞的方式应验:父亲不会孤独,只是每个用心陪过他的人,最终都成了他需要她去处理的“东西”。
北京降落时,她收到陈依春发来的语音。
老太太声音平静得像碗晾凉的藕粉:“你爸的降压药在床头柜第二层,你爸的过敏药在第三层,还有孙羽琼她不会用砂锅,你爸的口味……”
“我已回老家,谢谢你和你老公这十一年的理解和照顾。”
“你们不要来找我了,我要在老家照顾自己的小孙子了。”
电话背景音里传来父亲哼评剧的调子,断断续续,像台老旧的磁带机正在绞着带,让人耳疼心烦。
2025.09.18早随笔于温哥华
图片来源:随手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