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听见女性喊“疼”? ——读白云苍狗的中篇小说《隐秘的储蓄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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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白云苍狗的中篇小说《隐秘的储蓄罐》,第一印象是这个80后女作家真敢写,两万余字的小说,写的全是一个男人夫妻生活的悲哀。读到小说最后,那一句“他这一生,做ai的次数不超过100次”,让人不禁讶然。也许不少读者会为小说主人公秦达理鸣不平,认为他这个“好同学、好同事、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好领导、好人”这一生不值,他太为他人而活,没有好好关爱自己,没有真正享受过一个正常男人应有的快乐。甚至会把指责的矛指向他的妻子小邵,认为是小邵的不解风情,是小邵一次又一次的喊“疼”,将秦达理的命根子禁锢了,使秦达理的夫妻生活毫无情趣。


小说采用双线结构,将秦达理及其身边女人的那点故事当做“茶点”铺排开来,明线是让人一眼就看到“好人”秦达理人生中的缺陷——他那欲求不满的夫妻生活。被秦达理珍视一生,藏在隐秘角落的肥猪储蓄罐,在他死后被其孙子不小心摔碎后呈现出来的那少得可怜的零碎毛票和钢镚,让人不得不同情秦达理,并为之感觉“人生不值”。


人们给予秦达理同情的时候,有谁真正听见了小邵们在喊“疼”?有谁能懂小邵们为何“疼”?这应该就是作者在小说中精心埋下的一条暗线,她在为广大女性向这个世界呼吁,当今女性的家庭生活及社会生存状态更应该被重视,她们的声音更应该被听见。


小说中,与“好人”秦达理有交集的女性除了妻子小邵,还有在企业做管理、在家挑大梁的儿媳石磊,心有点野、赌气考公派留学出国不归的女儿,妇女干部伊梅梅,小旅馆老板婷婷,小树林的女同学,愿意服务他的无名氏女人,还有小饭馆老板娘张大嫂等。这些人或多或少参与了秦达理的人生,不管她们有名字或没名字,都在他的人生轨迹上留下了些许印记。


作者在刻画这些女性的时候,有时是寥寥几笔,好像聊家常似的碎碎念,稍不注意,这个人物就被忽略了。如秦达理的女儿、小树林的女同学、开小饭店的张大婶,她们没有自己的真名,就如路人,瞥一眼即可不见。即使是秦达理的女儿,在这篇小说中,她与秦达理也不见得有多少父女之情。女儿在父亲心里永不及哥哥秦小忠的“省心”,她“心有点野,闹着要留学”,秦达理因家庭不宽裕,感觉很难办,因此,她与秦达理“别扭好几年”,“赌气自己考了公派留学”,在国外结婚生子,请她妈妈去带孩子的时候也没有邀请父亲秦达理一同过去。不过秦达理“也走不开,他要带孙子”。秦达理过世的时候,“女儿正在竞职回不来”,父女俩就此别过,老死不相往来了。这样的父女关系是否与秦达理的重男轻女有关?小说中没有片言只语予以确认,但女孩“赌气”自己考上公派留学,她的努力、她的勤奋有多强大?父亲过世,她的心会不会疼?小说没有给出答案,读者只能自己脑补。


作者设计人物的时候,人物有无名姓,姓甚名谁都颇具匠心。小说中有名有姓的女性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秦达理的儿媳,她的名字是四块石头叠成的“石磊”,很男性化;一个是秦达理做“蹲点干部”时“搭伙”认得的乡镇妇女干部,她叫伊梅梅,很女性化。伊姓多见于回、满、蒙古族。这个“石磊”与“伊梅梅”很有对比性。


石磊和丈夫秦小忠是大学同学,俩人通过校招,进入大型国企工作,她是做管理的,工作很累,到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在她眼里,丈夫举手投足是个王子,实际是一个“没脑子”的“大猪蹄子妈宝男”,公公过世后,丈夫茫然无措,不得已,石磊只能挑大梁料理公公秦达理的后事。石磊认为婆婆小邵就是一个长不大的老少女,一生都未从少女梦中醒过来;而且还有一身很重的公主病,做事拈轻怕重,自己不做事,还喜欢挑剔公公的活干得不好。石磊与小邵的婆媳关系就是“逢年过节一定要聚的时候才有交集”。婆婆去帮女儿带人,石磊的态度就是“去了也好,反正,婆婆做事她也看不上”。石磊对公公秦达理倒还认可。在她看来,秦达理“特别符合一个知识分子形象,一辈子兢兢业业”,不言他人是非,“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简朴低调”,“十分安静”。在她心里,秦达理是一个“长工爸爸”,“勤劳体贴”,“话不多,忙里忙外,细致周到”,“总是气定神闲,不急不躁”,“没什么恶习,退休工资还时常补贴给他们”。所以她和丈夫教会秦达理使用网络,用微信、视频、语音与小邵联系,让秦达理找到新的生活乐趣。通过作者有限的文字,我们看到了石磊是负重前行,在家要承担做母亲的责任,还要承担丈夫不能承担的家庭大任。在单位要努力“上传下达”,疲惫不堪。对丈夫不过脑子的啰嗦话,她根本不想搭理。我不禁想问,这样的石磊过得开心吗?她快乐吗?她是否有难以言说的“痛点”?



伊梅梅是一个让人无法评说其好坏的女性形象。在她身上,作者着墨较多,她采用对比手法,将伊梅梅与小邵,伊梅梅与石磊,伊梅梅自己年轻时与年老时对比着描写,让这个人物形象立体丰满,栩栩如生。


“伊梅梅性格开朗外向,伶牙俐齿,和镇上、村里的关系不错,和谁都自来熟”,“一件大红毛衣”“裹在身上”,“脸红润润的”,她擅长厨艺,能使“多挑剔的人都能吃得心满意足”。伊梅梅认识秦达理,是因秦达理作为“省里大干部”在乡镇“蹲点”,被派到她家搭伙。她做的“隔家饭”,“很惊艳”,让秦达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在舌尖上复活”。她用美食吸引了秦达理的注意力。


当秦达理大白天无意间撞破她的“好事”时,她并没有避讳,而是让秦达理看到了她“头发凌乱,光脚穿着拖鞋”、“毛衣胡乱地套着”、“没有穿内衣,胸部有些臃肿”的模样和正对着门的椅背上一件眼熟的男人外套。这次“撞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让秦达理感觉“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局促和别扭”。她住进了秦达理的脑海。


伊梅梅瞅着机会大晚上钻进秦达理的宿舍,“毫不见外”闪身进屋,“噗嗤一声笑”,“脱掉外套,露出那件裹在身上的红毛衣,胸部是正常的两个半球状,坐在灯下,眉眼飞扬笑眯眯地看着”秦达理,她“径直走到他的床铺前后转了一圈”,然后说“隔个一两周”可以来帮秦达理洗洗涮涮,她“甚至动手拍了两下秦达理的床铺,就势坐了下来”。漫漫长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伊梅梅这一系列言行,不是挑逗又是什么?在秦达理的眼中,“她的那两拍,意味深长,似乎在招呼自己在她身边坐下”。谨言慎行的秦达理不想“蹲坑”,他落荒而逃。伊梅梅挑逗失败。


伊梅梅最后一次找秦达理,是因为自己得了乳腺癌要做手术,想找秦达理托人找关系。她“穿着中老年妇女常见的那种碎花薄棉服,一条最普通的黑色裤子,头发花白,眉眼也像打了蔫的茄子皮,抬头纹和木偶纹已经很明显。她拘束地坐在对面靠墙的一隅,蜷缩着搓着手”,“浑身透着疏离、紧张、抗拒和过度的本分感以及不知道为什么要存在的伪装感”。这样的伊梅梅能得到秦达理的帮助吗?她的手术能成功吗?小说中并没有交代,伊梅梅与秦达理的交集在此戛然而止。这种留白,可以引发读者无限思考。


女人因何而刚,因何而媚?石磊与伊梅梅两位女性分别是“刚”与“媚”之代表。石磊的丈夫是“妈宝男”,伊梅梅的丈夫“蔫巴巴的”。男人靠不住,只能靠自己,这也是当下许多女性的共识。


通过作者刻画的伊梅梅形象,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红颜不再后的卑微和悲凉,也似乎看到了有一种谴责叫“自食其果”。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秦达理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有姓无名的“小邵”,一个是“愿意服务他”的无名氏。


小邵是秦达理的合法妻子,俩人结婚几十年,虽然夫妻生活不和谐,但还是孕育了一双儿女,有一个完整的家。小邵是通过丈夫秦达理和儿媳石磊的视角进行刻画的。通过他们,读者看到了一个穿着列宁装,工作干练,却永远长不大、拥有一身“公主病”、“做事情拈轻怕重”、“不擅长家务”、“从小就气定神闲、性格平和、不急不躁”、娇气怕“疼”的老“少女”。正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对外界事物充满好奇与向往胜过对丈夫秦达理的关心,她把秦达理对她的宠爱视作理所当然,她很自信自己值得秦达理对她及整个家庭的所有付出。


小邵作为妻子和女人,先是被丈夫宠着、呵护着、迁就着,最后遭丈夫背叛还不自知,她一生没有享受过“灵与肉”结合的快乐;她从不知道丈夫心里所需,她也不关心丈夫真正想要什么,丈夫也从来不会将所思所想直接告诉她。她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当秦达理撒手人寰的时候,她很茫然,“悲伤得不能自已”,瘫软在地。


小邵出生于家风严、规矩多的干部家庭,性格平和,专业过硬,妥妥的乖乖女、学霸。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机关工作,相亲认识秦达理,谈恋爱一年半,俩人之间是否有爱情谁也说不清,别人说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她就嫁了。新婚之夜俩人和衣而睡,三天后才同房,那种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恐惧,她大声喊“疼”。她喊“疼”的声音,在秦达理心中成了他们夫妻生活不和谐的“原罪”,但秦达理从来没花心思、想办法去解决小邵的“疼”。这种“疼”梦魇般伴随着她,以致她每次都是“被动”地躺在秦达理身下,咬紧牙关地与秦达理进行活塞运动,在秦达理生气地中途撤退时她才会“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小邵这是有多么地害怕和抗拒夫妻生活?


小邵从来没有怀疑过秦达理在精神上、肉体上对她的背叛,即使是秦达理因受伊梅梅的挑逗,导致情绪失控,在她身上“迫切地、饥渴地、疯狂地”发泄,弄疼她,她只是“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他”说“疼”。退休后,她以“为儿女卖命”为由,从秦达理身边逃离,不与他“老来伴”。作为女人和妻子,她对丈夫的所作所为浑然不知,这难道不是她的悲哀吗?


小邵在单位也是挑重担的,她新婚不久就派去乡下蹲点,产假刚休完又被派去“蹲点”。作为一位女干部,女同事,她在单位是尽职尽责的。一个新婚女性,一个新晋宝妈,她没有享受过“被照顾”的特殊待遇。她的苦楚和难处有谁知道?有谁怜惜?她的“疼”有谁理会过?


秦达理因小邵喜欢“发号施令”而心生反感,那些“去洗”“拿毛巾”“热水”“纸、纸”“插好门”“床铺好”“快下去”“脏死了”“洗干净”等极短促又无情的话语让秦达理感到“一次次撞南墙般的窘迫和羞辱”。他下定决心,要在有生之年体验一次截然不同的感受,他彻底背叛小邵,花钱找到了一个“愿意服务他”的女人。


这个来自乡下,没什么文化,在城里陪读的无名氏女人,丈夫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回不来几次,寄的钱也是有数的”。她是一个既缺钱,又缺“爱”的女人。在城里,她举目无亲,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她有做母亲的责任感,每天要按时接送孩子。


秦达理找到她的时候,她并不是“专职干这个的”,她只是利用午后三四个小时内“兼职”。在秦达理眼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干这个的”,“她话不多,眉眼中透着忧郁”;女人性本善良,她“要的钱也不多,充分体谅他,一句嫌弃的话也没有说过”;她会为秦达理一句“不值什么钱,留个念想吧,谢谢你”哭得稀里哗啦。她身上有着母性的光环,她“恬静地注视”、“温柔又充满怜惜地抚摸”,让孤独已久的“秦达理布满尘埃和老茧的心都要化了,抱着女人温润暖香的裸体,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家”。在她那,秦达理“觉得自己又变年轻了”,他打破自己“一生没有逾越过的禁忌”,“接触她,被她接触”,他觉得很“舒服”。秦达理“挺感谢”这位女人,虽然他与她一年只有一两次,但他一度对这个女人产生了爱意,送给她一个“电饭锅”做礼物,最后还送了“一个小小的金项链”给她做念想。


作者怀着一颗慈悲心,为这个女人隐去姓名,给予她的除了怜悯,更多的是善意。作为留守妇女,既要照顾孩子,还要赚钱养活自己和孩子,她“好像风中摇摆的彼岸花”,盛开时,丈夫相距千里,等他回来时,她早已枯萎,“她终究是为谁绽放为谁孤苦”?通过作者的文字,我们不难发现,这个女人“兼职”,不仅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寻求灵与肉的慰藉。通过作者的文字,作为读者,很难对这个女人产生厌恶或恨意,更多的是心疼和怜悯。


小说中,还有一位叫“婷婷”的女性,她与秦达理并无过多交集,但作者还是倾注了不少笔墨。婷婷年龄不大,头发却白了许多。她离异多年,有两段婚史,都是因为男人出轨,被迫离婚。与她相伴的是一只丑狗。她开着一个小旅馆,一干就是一二十年。旅馆生意不好的时候,她还到外面兼一两份工,将旅馆房间钥匙放在柜台,由旅客自取,房费自交。她充分相信这些“熟客”,从不过问他们过多的事情。请不起雇工的时候,她就自己打扫卫生,将小旅馆改做短租房和钟点房生意。


婷婷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租客,秦达理在她眼里,“第一次来的时候,诚惶诚恐,显然并不习惯这种地方”;“他从不讲价”;他很有礼貌,总是用“您”称呼婷婷,而且“每次退房还钥匙的时候也会说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他每次都是固定的那个女的”。还有,秦达理离开房间前,都会将房间收拾干净、被子叠好、床铺理平整,关掉空调,清洗好茶杯放回原处,他从来不会带走那些没用过的酒店用品。这些细节让婷婷感觉“那个电饭锅老头还挺好的”。婷婷作为一个社会人,一位女性,她给秦达理贴上了“好人”标签,个中缘由不能细究。


作者塑造的“婷婷”是一个自食其力、努力打拼、勤劳、善良的女性形象,她从不说人长短,但她还是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感情背叛,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了离异女性生活的艰辛,同时也看到了女性的坚韧和不屈。她值得被人尊敬和感谢,值得被人使用敬语称呼。



《隐秘的储蓄罐》中的每个女性人物身上都有悲剧色彩,她们热爱生活,却被生活虐得浑身“疼”。有些疼说出来,没人重视,甚至反感,她们只能想尽办法逃避,以免再次受伤。更多的“疼”难与人说,她们只能独自默默承受,暗自舔伤。作者文字功力深厚,她将女性们的“疼”藏于文字之外,我们只有设身处地站在这些女性的角度,方能感知一二。

女人的不快乐,女人的伤痛或多或少与男人有关,受伤时,不喊疼,并不代表不疼,只是她们不想成为祥林嫂,不说出来罢了。当她们喊“疼”的时候,那一定是真的难以忍受的“疼”了。


你能听见你身边的女人喊“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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