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看的树
我结婚那年,母亲56岁。她退休较早,50岁已赋闲在家。
母亲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她不爱买菜,因为她总是不知道要买些什么,她不善讨价还价,也不辨东西好坏。她更不爱烧菜做饭 ,从我有记忆起,从来没有吃过一次她烧的饭菜。印象中,做饭的总是父亲。他下班回家,自行车后架上总是夹着一捆蔬菜,不是青菜罗卜,就是豆腐咸菜的,因为母亲爱吃蔬菜。自然烧制的任务落在父亲身上。
饭后洗碗倒是母亲的拿手项目,里里外外,特别干净,碗筷都要整齐摆放在橱柜里。这一点她很执着,觉着象征着什么,或是对这一餐她也一样用了心。
年节里家里来客人了,她更是一早就坐在桌边,听到父亲叫她了,会起来去帮忙拿拿碗筷,摆摆桌椅。
她唯一爱好的事情 ,做衣裳。镇上的百货公司到了新布料,她会时常去看,布料自然也是父亲去买,她信任父亲的眼光不会差。总是喜滋滋的说,你爸买的,好看。她没有专门的学过,但是无师自通,因为爱好。一家几口人,所有的衣裳都出自她手。有时,她的姐妹,也会央着她帮忙。
我结婚那天,刚好快过年了。我穿着租来的婚纱,站在阶前,迎亲的人已等在门外,母亲站在阶沿上,低头看着我,用她一贯调侃的语气说, 看看这小娘, 要出嫁了连眼泪都没有。我一愣,心想还有这一出? 这完全不是我计划中该有的说词呀。“为什么要哭呢?”我混然不知,完全没有感觉到这是一种离别。我想我只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 从一个家搬到了另一个家,从城中搬到城南, 而且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路程。 我的心还在母亲这儿。
殊不知, 这一去, 人生已无归途。
婚后不久, 我搬去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北方城市。 母亲说, 才刚过了年, 不能等等再去吗? 可是机票已订好, 改票很贵。 在家住了几十年的我, 对这个家也没有想像中留恋。
去了不久, 母亲来信 , 她说她的头痛病更厉害了。 她经常会头痛, 一直找不见原因,这回是确诊了,脑瘤。这二个字看起来很凶险,但对年轻时的我来说,完全没有概念。她说已约好了从大城市来的医生,等秋天凉快些,就开刀动手术。
我从来没听过或想到过这样一种病,完全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我除了再三叮嘱她小心,似乎也别无他法。她知道我已有身孕,笑着说,放心,你爸在。不知为什么,我也笑了起来,是呀,爸在,她一生依赖信任的人在。我沉甸甸的心情,也似乎好转了些。
她说她正裁剪小孩衣裳呢。我傻傻的问,干嘛呀?她用她常有的打趣的口气说,看看这小娘,你不是怀孩子吗,好穿呀。我着急了,说不用不用,可以这儿买的,再说你头痛多休息。她说都快做好了,冬天夏天的都有,给你寄过去。她说她喜欢做衣裳。
转眼秋冬季节已到,我一直记挂着她的病情。打了电话过去,她已动了手术,回了家。我说,妈你怎么样? 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是我熟悉的,和记忆中完全一样。
她说,你是看看?
我说是呀,妈你怎么了?
她说,你在哪里?
我在海城呀,我结婚了,搬来这里了。我说。
她笑笑说,你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说,你寄给我的小孩子衣服,我都收到了,你忘了?
她说,你都有孩子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听着她平静却质疑的声音,我的眼泪突然像决堤的洪水,自顾自的滔滔而下,挡也挡不住。我像被击倒了一样,瘫坐在厕所的地上,涕泪横流,放声嚎啕大哭。
我以为我流光了一辈子的眼泪,当然时间可以证明,这也只是我当时的想法。
尽管父亲跟我提过,母亲手术后,失去了记忆,但当我真正面对她时,我还是痛彻心肺。我万万没想到,她连她最爱的亲手做的小孩衣裳也忘记了。我想飞过去看她,是什么又钳制了我?使我不能成行。我心头掀起狂风巨浪,是的,我对她不够好,是的,我没有用饱满的感情如她爱我般爱她,是的,我漠视她的感情,我总是理所当然的认为我心中是爱她的,我总是认为一世很长,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但结束似乎提前到来。
母亲的记忆,像一直紧紧攥在手心的风筝,突然脱手而去,我跳着脚想要抓紧,而她却越飞越远,直至变成一个小小黑点。又像那一次,我给我的热带鱼换水,忘记了这是北方凉透骨的水,眼看着鱼翻过身子,慢慢变硬。最坏的不是它巳死去,而是我看着它在我眼前死去,而我却束手无策。这荒凉的一幕,我难忘记。
我们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用力擦呀擦,我们看得到对方,却又只是模糊身形。
术后一年多,母亲来探我。原本微胖的她,经过这场病,骨瘦如柴。手术时剃光的头发,有了几寸长。
她的记忆在慢慢恢复,她记得童年久远往事,但对刚刚发生的事,转眼即忘。她认识我,却不完全了解我,这个她最疼爱的女孩。她有许多问题,却无人告诉她答案。她不知从何问起,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我看到她困在自己的孤岛上,我想解救她,我看到她痛苦和喜爱的根源,而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我们的故事该从何说起,我们是最亲的人,可现在,一场手术后,我们成了需要重头来过的陌生人。
她依然爱她的衣裳,当然巳无法完整的做完。她总是笑笑说,看看,我帮你做小孩衣裳吧?你孩子的小衣裳你收到了吗?这个问题她问过多少次了。我会拿出儿子照片给她看,说,穿着多好看,都穿不下了,他长高了。她会咧咧嘴,满意的说,穿不下了 ,我再给他做。
她闲着在家,翻出我从来不用的剪刀,找几件我不用的旧汗衫,画画剪剪。阳光尤如及时雨,细细撒在她身上,她和她的衣裳在一起,这是一种安全的状态,她很满足,她的心有了着落,她的问题似乎也迎刃而解。一股雾气在我心里升腾,冲到我眼前,过去的,美好或者痛苦的往事她都已忘记,这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吗?
她的爱深沉有力,她的爱纤细柔软。母爱如光,照耀我心田,心中繁花盛开,枝蔓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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