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窝四、五只公的该阉了,省得到时候会叫了,吵到别个。”一天,母亲向出门买菜的父亲招呼。
“什么是‘阉’?”我听到了,大声喝问了一句。
母亲一愣,略略有些尴尬:“就是……想办法让这些小公鸡不要那么吵,长快些。你写作业去……”
“哦,”我似懂非懂,心想:“我们家的小公鸡确实太瘦了,是要长快些,省得老受隔壁老蔡家公鸡欺负!”
于是我专门来到笼子前,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抡(lui)抡。
远远瞥见我的身影,抡抡立时“咕咕咕”冲了过来,他拉长了脖子,将眼睛瞪得大大的,歪着头盯着我的双手——他以为我又给他带好吃的来了。
我们当地方言,“抡抡”指的是轱辘,形容一个东西圆滚滚、可爱的意思。作为公鸡的抡抡谈不上漂亮,身形瘦小,羽色黯淡。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尾翎,是只秃尾巴鸡。不过我倒觉得他这样的长相挺好,比较——怎么说呢,谦虚!对,比较谦虚,不像老蔡家那只红公鸡,屁股上几根毛要翘到天上去了,经常啄得我家公鸡一脑壳血,追得我家母鸡满地疯跑,最讨厌的是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开始做死的叫。
我与抡抡的交情,打他来我家的第一天便结下了。
我家没有“抱鸡婆”,这一窝十几只小鸡是母亲从集市上买来,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他们“亲生满崽”般喜爱。
初次见面,我太开心了,赶紧给他们送去了满满一把碎米粒子。但是他们却拼命挤在一团,瑟瑟发抖,发出微弱的“叽叽”声,全然不顾我的示好。我试了又试,不觉有些沮丧。就在这时,抡抡出现了!
他自那一团乱糟糟中突围而出,歪着头,瞪着油亮亮的眼睛,慢慢走了过来,小心地啄了一啄掉在地上的米粒,又歪头看看我。
我的热情被他的举动再次点燃,将手往他的面前一伸:“给你,都拿去!”
他吃了一惊,扑闪着小翅膀往后退了半步。
他莫非也要掉头而去?我开始为自己的轻率鲁莽而自责。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噗”一声,我感觉自己的指尖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是他!奇怪的是,他并未去啄食我掌心的米粒,却用小小的喙触碰了一下我的手指。
他这是做什么?为何要触碰我的指头?我突然想起小伙伴之间的“拉勾上吊”——难道这是一个约定?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狂喜:我的心思、我对他们的热爱,莫非他竟全部明白?
我看着他歪着头审视我的神情,眼泪差点流下来。
自此之后,家中一切好吃的,有我一份,便有抡抡一份。在我的纵容之下,他肆无忌惮到敢到我的碗里来抢食。我全不计较,因为他已是我的莫逆之交。
我正低头写作业,父亲回来了,身后跟了个走起路来“丁零当啷”浑身响的头发乱糟糟的干巴汉子。汉子提了条小板凳,肩上斜挎了个褪了色的帆布包。
“就是这里?”他将凳子往地上一放,自怀中掏出一支香烟点上,环顾一圈,“有水没有?搞盆水过来,等下要用!”
“快,去接一盆水。”母亲催促我。
我飞快地接好了水,恭恭敬敬递到了汉子的面前,我多么希望我的抡抡能闪电般强壮起来,分分钟干翻老蔡的红公鸡。
汉子自腰间取下一个脏兮兮的搪瓷缸,舀了半缸水。自帆布包中掏出一些白色粉末,下在了缸里,用手指头搅了搅。接着,他又自腰间取下了一堆东西,“扑通扑通”扔进了面前的盆子里。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我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挖耳勺”,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镊子样小刀。这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全阉了?要不要留一只?”升腾的烟雾中,汉子将那刀撮起,在凳子一侧来回荡,那上面钉了块布条,他的样子就像理发店里的剃头匠。
“不用,不用,全阉了。”我们住在学校,母亲生怕打鸣声吵到学生休息,招来别人非议。她突然又想起什么,掉过头来:“你不要在这里碍事,去帮师傅沏杯茶,茶沏好了先放在桌上凉着。”
我正在满腹狐疑地观望着事态发展,怎肯轻易离开:“你怎么不叫我爸去?”
母亲将我一拉:“大人叫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见她脸色沉了下来,再不敢吭声,转身跑到屋子里寻杯子茶叶泡茶去了。
刚把茶叶放好,还没来得及倒入开水,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骚动,还夹杂着几声鸡的惨叫。我心中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啪”,我将暖瓶一放,向着门外冲去。奇怪的是,那门竟然打不开了。
一种强烈的屈辱与不安驱使我在门上狠狠踹了一脚:“为什么关门?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那门扇巍然不动,母亲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发什么癫?!你再踹一脚试试!”
我的腿突然失去了力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泪夺眶而出。
只过了一小会儿,门竟开了,母亲推门进来:“你泡的茶呢?”
我没有理她,风一样冲了出去。
一地鸡毛随着我的腿脚打转,盆子里的水已经变红了。汉子从脚下提起最后一只鸡,操起搪瓷缸,往他口中灌了一大口白水,再随手往鸡笼中一扔。
“还有没有?”汉子俯身,拾起盆子旁边一包红白花花的东西,装入帆布包,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又左右看看。
“没有了,没有了。”听他这么说,母亲似乎觉得自家的公鸡数量太少,劳烦人家走这么一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将茶递了过去。汉子却不接茶,掏出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擦擦手:“五只,七角五。”
他对抡抡做了什么?
我冲到鸡笼前,抡抡远远缩在鸡笼的一角,看见了我,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挣扎着要起身,却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眼中的光芒消散了,他转身躲进了黑暗中。
我觉得母亲欺骗了我,整整两天没有同她说话。
第三天,被阉的公鸡死了两只。
“那阉鸡佬你从哪里寻来的?手艺好像不行呢!”
“就是菜市场里寻到的啊,经常在那里的……是不是我们家的鸡太小,又或者笼子里的鸡太多?”
“不会吧?哎呀,他好像吃烟的,当时忘记要你买包烟,敬他两支也好啊。”
“我们家里又没人吃烟,哪里想得起来……”
父母亲因此郁郁寡欢,不知为何,我却有些高兴起来,对母亲的怨恨也慢慢消失了。
可惜的是,从此以后,无论我使出什么样的招数,取出什么样的美食,抡抡再也不到我手上抢食了。每次见我靠近,他便躲得远远的,以一种近乎阴郁的眼神凝视着我,直至我羞愧退去。
我真伤心:抡抡,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又过了一段时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另外两只幸存下来的公鸡,慢慢变成了“不男不女”的模样。可是抡抡呢,却似乎并未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一天清晨,鸡笼中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打鸣。我冲了过去,天哪,那是抡抡,他拉长了脖子,正在向天高歌。看见我,停了一歇,竟特意又嚷了一嗓子。我吓了一跳,他的鸣声有一股独特的腔调,急促、苍凉,便好似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恶气!一段时间没有管他,他的鸡冠竟变成了极罕见的橙红色,堆在头顶,像极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他的个头明显的变大了,毛色鲜亮,昂首挺胸,十分雄壮。
见我靠近,他不再躲避,只冷冷看着,有几分漠然。我将手伸进鸡笼,想要摸一摸他。我的手还没有靠近,便“哎哟”一声如遭电击。我赶紧撤回手一看,天哪,指头上一块油皮已经被他用嘴叨去,露出一抹血色来。
抡抡竟好似已经不认识我了,我的心中充满了失望与歉疚。
但抡抡终于恢复了一只公鸡应有的生活:打鸣,飞奔,踩小母鸡,疯狂地向红公鸡发起挑战。不再接受人们掌心的食物,令他变得悍勇无比,比之前更加充满活力。
我又有些替他高兴!
“这是只‘半生鸡’,野得很,食也吃得多,杀了算了。”我突然听到父母亲在厨房中商量。
“等到来客人吧。我们自家人吃,有些可惜了……”
我很难过,冲了进去:“不准吃!”
父母亲吓了一跳:“你晓得什么,就不准吃?”
“我知道你们讲的是抡抡,你们不准杀他,更不准吃他!谁要是敢杀他、吃他,我就……”
“你就怎样?”父母亲笑了。
“我就跑出去再不回来,叫你们想寻也寻不到!”我恨恨地说。
“哈哈……”他们又笑了。
看他们的样子,我失望极了。因为我知道,他们还是会杀了抡抡,并编出各种谎话来欺骗我,再利用时间来叫我忘记和原谅。我只能盼望着,家里永远不要来客人。
但客人还是要来了。
这天,我看见父亲又提着篮子要出去买菜,母亲追了上去。她在小声嘱咐,多买一点好菜,因为那个谁谁谁好久没来过了。
我心中涌起一阵波澜,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帮助抡抡,逃出他们的魔爪!
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得热血沸腾、浑身发抖,我像一个英雄一样欢呼着冲向鸡群。
抡抡不在!
我四处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抡抡不见了!
难道是他知道大难临头,已经自己逃走了?我暗暗庆幸。
“有没有谁看见我家的鸡啊?看见了,告诉我一声啊!”天擦黑,老蔡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他家的鸡竟也不见了?
“老蔡,你家什么鸡不见了?”
“就是那只红公鸡啊。”
“下午我上茅厕时看见有两只鸡在粪坑旁边打架,打得蛮凶,你去那里看看吧。”
院子里住的都是教师家属,彼此熟悉,乐于助人。
老蔡去了趟茅厕,粪坑里果然浮着满是蛆虫的一坨东西,一动不动。捞起一看,他们家大红公鸡张着嘴巴闭着眼,早断了气。它的脖子却被另一只鸡死死叨住,踩在了身下。
奇怪的是:那踩住它的另一只鸡虽也断了气,却双眼圆睁。头顶的冠子,是极少见的橙红色,形同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