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G二代和F二代,我是内迁二代。
父亲随厂从上海内迁到重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的记忆,从此游走于两座城市之间。
彼时的上海,是全国人民心中的天堂,那里的人谈吐大气,穿着洋气,出手豪气,包里随便一件羊毛衫或一双皮鞋,拿出来都让人肃然起敬。为了求得更好的教育和未来,我的童年,便始于这片乐土。
玻璃纸包装的各色水果糖,散发着迷人香气的枕头面包,一角钱一包却可以美味一天的老鼠污,光怪陆离的大世界哈哈镜,春节里牵着兔子灯穿梭在弄堂里……我为自己是“上海人”而骄傲。
可我的名字始终是——“小重庆”,明明我可以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明明我长得比上海人还要上海人,但家长会只有爷爷奶奶参加的时候,考试成绩一落千丈的时候,跳橡皮筋与伙伴们不欢而散的时候,她们就这样叫我,我很失落。
可能是父母在事业和想念之间摇摆,成长路上的我不断地进行着迁徙,一段儿在上海,一段儿在重庆,一路随3天3夜的绿皮火车,漂浮在两个城市之间。
完全回到重庆生活时,我已是个初中生了,我想念上海清晨微冰的瓶装牛奶,想念小阿姨塞给我的盐津桃李,甚至想念自来水里散发的漂白粉味儿,只觉得左右不是,闷闷不乐,当时的我并不理解自己这种情绪的由来为何,年少的我还不知道那个矫情的词——乡愁。
我渐渐熟悉了略显客气的父母,习惯了漂浮着辣椒味的重庆城,对这个略带江湖豪气的城市初生爱意,一口的重庆话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可若身旁有人不经意问起,你是哪里人啊,下一刻我就能脱口而出,对,你没猜错,就是上海。
我的第一份工作需要经常在长江沿线出差,很巧,重庆出发,上海返程,前一周还在李家沱品尝麻辣鲜香的赵大妹酸辣粉,下一刻便坐在吴江路上小口啜咬着白胖焦脆的小杨生煎;这个月还在中山四路茂密的黄桷树下奔跑,等几天就坐在虹口公园的绿树间发呆,这种状态,我很满意。
可慢慢地我发现,年龄渐长,婚姻渐久,游走两地似乎变得有些尴尬,生活在需要你参与的时候,不能老是缺席啊,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无从弥补。我开始一遍遍问自己:生活的重心在哪里?你究竟属于哪里?
犹记得那个深秋,我在大上海瑟瑟的秋雨中送走最后一个团队,满大街想找一顿可口的鲜香:水煮鱼,井水豆花,毛血旺都行,好吧,一碗麻辣小面也可,我需要花椒驱走骨头缝里的寒气。
面条端来了,可即使加满了辣椒,却仍然泛着甜味,平日里我也爱甜,可为什么那一刻我会那么沮丧,那么想念另一个城市的,味道?
是我变了,还是这城市变了?
等到孩子如约而来,生活的纷繁杂乱已容不得我思虑过多,我换了工作,安稳地守在这个冬季多雾夏季多晴的重庆城,仅以一年1-2次的频率回上海探亲。
等热气腾腾的腌笃鲜,油亮的红烧烤麸,喷香的面筋塞肉端上桌,我才觉得自己心里某一块地方突然活过来了,就着黄酒吃下去,满满地都是爱。
堂弟堂妹们围上来:“阿姐,你的‘洋泾浜’上海话笑死人了!”我这才惊觉,我的上海话早已大不如前,好些词语都要思虑再三才能出口,再想到从小长大的虹口区,如今却早已消失了当年的印记,我心下晒笑:上海,难道你真的离我远去了……
或者是宿命,公司要在离重庆近2千公里的上海,开设办事处做进出口贸易,时隔数年,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再一次走进它。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味道也还是那个味道,从港口到办事处新址,我路过一家小摊,惊喜地发现儿时最爱的小吃“包脚布”,我不顾烫嘴大块朵颐,熟悉的感觉让我瞬间穿越:依稀看到那个扎着歪辫子的“小重庆”,蹲在东体育会路的弄堂口,很珍惜地啃着小爷叔买给她的“包脚布”,脸上充满幸福的喜悦。
瞬间泪奔。
公司的客户来自五湖四海,说起上海人的精明小气和唯我独尊,同事便向我挤眼,我笑着跟他们解释:上海人,精细干练,每一分钱都会用在刀刃上,不太容易与人交心,可一旦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你就事半功倍了。一会儿又聊到重庆人的鲁莽冲动和江湖习气,我同样也有发言权:重庆人,思路广阔,敏锐而有行动力,江湖儿女的外表下隐藏着袍哥人家的鲁直狡黠,你别想轻易骗到他们。
哈哈哈,那你是哪里人呢?
上海,重庆,都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