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还有10分钟,我咽下最后一口早饭,急急赶去教室。
期末考试还有几天,我和孩子们都将面临最后的冲刺。昨晚忘记布置早上要检测的内容,想提前让大家准备一下。
早自习前的教室里还是一如往常。看书的,稀稀拉拉交作业的,藏着掖着抄作业的,头撞在一起私语的,发呆的……好在等我布置完任务,大多数孩子开始进入状态。
天还是冷,因为早,说好的太阳也还没有出来,但教室里开始有了温度。明亮的,也有声响的。
我两个班来来回回,再过10分钟,我们将进行名句默写的检测。
铃声响过了三分钟,我觉得我遇到难题了。
一个女孩,班里最高个、最魁梧的那一个,她正肆无忌惮吃着东西。
按理,用“魁梧”形容一个女孩太不恰当,但用在她身上,却是合适。1.74的个子,加上长得“结实”,光形象就在班里很有威慑力。有次上课,某男生趁着我背对着板书窃窃私语,她大呵一声“XX,你上课还要聊天啊”,不但把全班给吓住了,连我也吓得不轻。再看那男孩,讪讪的,整个灰头土脸的样子。当然这是在她正义感爆棚的时候。
但很多时候,她都不是这样。
比如某次数学课,不知怎的跟数学老师干起来了,干脆在课堂上唱了一节课。因为人高马大,老师也对她无能无力。并且她还能将这种坏情绪一直延续到后面一堂语文课。好在数学老师跟我打过招呼,语文课上她的我行我素,我也没有太意外。虽竭力控制,但还是忍不住拿眼神扫了她好几回。终于在遭到她一顿白眼之后,不知是自觉无趣还是累了,几分钟后,歌声停下。课得以正常下去。
看《摆渡人》时,对这段话记忆犹新:“护送所有这些人,带着他们长途跋涉,穿过荒原,然后看着他们消失,穿越过去等等,这趟下来一定很辛苦,我相信他们中间有些人并不值得你去这么做。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做就是了,保护每个灵魂平安无恙,似乎这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教书多年,一直也因为这样的想法坚持着。虽然也看清楚很多教育的真相,心底里却还是放不下那些所谓“不值得你去这么做”“不配你去这么做”的孩子。“总得有人去擦亮星星,哪怕它们看起来灰蒙蒙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知道,对有些孩子,春天是需要冲破层层雾霭才能抵达的。
我们目光对峙。我并没有在她的眼神里发现一些躲藏、难堪……相反,她很镇定,甚至我还读出一些不屑的意味。在我说完“现在是早自习,如果要吃东西,请你到外面吃好再进来”之后,依然镇定自若,按兵不动。我的话虽有些分量,但落在石头上,没有开出花来。
教室里开始有隐隐的骚动。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某些角落滋长、蔓延,搅乱着我的情绪。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很想宣泄一下,强制把她拉出去,哪怕力量上对抗不了至少应该气势上压过她,来一场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可是……雨水的另一重面目是什么?粗暴、酸性、侵蚀、毁坏……
我已走过了那段狂热焦躁的岁月。四十多年的生活磨砺早已教会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要面对并且必须去面对的。我得调整我的情绪。
慢慢来,耐心点,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着输赢的对立,相反,有的只是同输或是双赢。
想到这一点,我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维持好班里的纪律,见她没再吃了,便去找她班主任。我想我们之间这般僵持,必是谈不了什么,还是让班主任先找她谈一谈。
其实我知道,她的挑战是有原因的。
前一天她语文作业做了一半,批改时发现叫来问她,她露出极其不悦的神色,回答说“不想做”。“那作业没做,语文课怎么上呢?”我问。“不想上!”她的傲娇和不羁让我有些吃惊。我不明白,她是想进行一场勇敢者的游戏吗?
我当然知道,她的这种毫无顾忌,并非只针对我。听班主任和别的老师说,青春期的任性、激烈、叛逆早已如暗处蹲伏的兽,潜藏在她充满凶险的成长旅途上。她兀自燃烧,甚至摒除一切对她有约束的力量,父母、同学、老师……于是越疏离,越肆无忌惮,没有受阻的力量,她以青春式的勇气在“自我”的暗流里行进得越来越深。
草草谈了几句,话题没法深入。我们彼此绷着,加上双方都压着怒火,作业到底要不要做,我让她回去先好好想想,然后回答我。
一时之间,我也没想好,急于冒进有时除了将薄亮易碎的关系弄得更糟,恐怕多半于事无补。不如等合适的机会再找她。
可是,还没等我找她,她就找事来了。
讲台站得多了,各种学生也遇见得多了。知道,孩子就像庄稼,有的顺应着自然的时令在风雨中拔节抽长,有的则是抗拒着风雷硬要长出自己的模样,有的开成了鲜花,有的叛逆成不羁的野草,也有的还没等发芽就已经腐烂在土壤,每一粒种子都有自己的脾气和性格,都有自己的命运和走向。这是成长,也是教育的真相。
而我能做什么呢?
我对自己说,永远不要把教育的力量看得太神圣和伟大。没错,孔子说过“有教无类”,可是他也说“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只是,“失言”和“失人”的界限又在哪里?教育危机四伏的今天,作为一名教育者,我们还要不要秉持教育理想和信念,还要不要对自己的职业如同宗教般寄于爱与寄望?
“人,心里需要装有一个春天,去爱,去珍惜,去理解,去思考。”教育家这样说。
“教育是一门修炼的艺术,是耐心加智慧。”我想起教育笔记上自己写过的话。
我走出校园,走向更广大的明亮的世界。阳光落在我身上,温煦、慈祥。在由树木、道路、空气交织的亘常的静里,似乎有什么在一点点舒展。
是让人迷惘的所谓“理想”吗?我问自己。
“理想”,一个多么动人的词。它保留着汉语原初的光。它的属性应该是春天的。而现在,它深陷在冬天厚重的阴霾里。
但愿理想路上的坚执,换来的不是失望,不是寓言,而是积重的尘土在一个人闪烁的泪光中也有洗涤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