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信上帝,中国人敬祖宗。那么何为祖宗?对于一般人而言,祖宗就是家族中的前代先辈,而对于古代的帝王来说,情况就比较复杂了。比如在《礼记》中关于帝王祭祀祖宗的祭法中就提及,“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西汉景帝刘启更曾下诏曰“盖闻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制礼乐各有由。”(《汉书·卷五·景帝纪第五》)——啥意思呢?就是帝王的祖宗可不是凭资格、论行辈就能理所当然的接受后世子孙供奉、享受血食的,必须有建功立业之由,或有德行高尚之因。
这就涉及到了另一个概念,那就是庙号——根据传统,帝王死后会在宗庙(唐时改称私庙,宋时改叫家庙)中祭祀,但过几代后就必须毁掉原庙、迁入太庙中合祭,称之为“祧”。而只有那些对帝室江山立下过大功的前代帝王,才会被追加庙号,以示永远立庙祭祀的意思。因此,庙号的称谓非祖即宗,取的就是“祖有功而宗有德”之意。
同样的道理,在隋唐之前并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混上个庙号的。比如在两汉29帝中,只有7人拥有正式的庙号,还有7人曾经得到过庙号,但先后被汉光武帝刘秀和汉献帝刘协毫不留情的予以剥夺。不过自从三国时起,庙号的追授不再那么严谨,有泛滥的趋势。到了隋唐以后,除了五代十国那样的乱世以及连太庙都保不住的末代皇帝,基本上只要屁股沾过那张龙椅的,死后都能捞到个庙号。
不过也有几个例外。比如唐朝的襄殇王李重茂,比如金朝的海陵炀王完颜亮、卫绍王完颜永济,再比如元朝的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和天顺帝阿吉速八。不过相比前边那三位,也孙铁木儿爷俩惨到连个谥号都没捞着,只能以年号指代,这又是怎么回事?
回顾一下元朝(蒙古)的帝(汗)位传承——其实大多数人的底子都不清白。
南宋宝庆二年(公元1226年),铁木真在出征西夏途中去世,在临死前,他传位于第三子窝阔台。理论上从此时起,窝阔台就应正式成为蒙古大汗。但问题是按照蒙古传统,铁木真的这一做法纯属“乱命”——未经“忽里勒台”大会(又有“忽邻勒塔”、“忽里台”等译法,即蒙古各部落的议事会)背书,任何推举首领、出兵征战等行为均属无效,也不会得到大多数族人的认可。
所以窝阔台即便是手持“传位遗诏”,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蹲在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四弟拖雷按照蒙古“幼子守灶”的传统暂摄国政。
两年后,忽里勒台大会终于召开。虽然窝阔台凭借着二哥察合台的支持勉强当选大汗,但仍引起很大争议,导致他与拖雷的关系紧张。后来拖雷死于伐宋途中,便有传说他是被窝阔台下手毒死的。
窝阔台临死前,曾指定皇长孙失烈门为继承人,同时铁木真的弟弟铁木哥斡赤斤等人也对汗位虎视眈眈。可问题是窝阔台的皇后乃马真打算立自己的儿子贵由为汗,但此时贵由正滞留在亚欧交界的高加索地区参加西征,一时半会根本赶不回来。
于是乃马真以汗位必须由忽里勒台大会决定为由,暂以皇后身份称制摄政。同时她通过封赏、贿赂、收买等方式搞定了大部分王公贵族,使得忽里勒台大会就是死活开不成。直到贵由赶回和林以后,大会才“如期”召开,贵由也顺利的继承了汗位。
然后,贵由顺手就把他的叔爷铁木哥斡赤斤给弄死了。
贵由死后,他的皇后海迷失抱着失烈门临朝称制,可是铁木真长子术赤的儿子拔都擅自召开忽里勒台大会,推举拖雷的长子蒙哥为大汗。蒙哥继承汗位后,也顺手就把他嫂子海迷失丢进河里淹死,而可怜的失烈门自然也没有任何生路。
从此蒙元的帝(汗)位就彻底的从窝阔台一系转到了拖雷一系,但在其传承过程中的杀戮和血腥,却只会变得更加残酷和无情。
蒙哥死于伐宋之役后,竞争汗位的种子选手是忽必烈和阿里不哥这亲哥俩。不过此时要是召开忽里勒台大会,一直在外征战的忽必烈肯定比不过始终在和林拉拢、收买王公贵族的阿里不哥。所以他只好不按常理出牌,干脆自顾自的宣布“老子就是蒙古大汗了,谁不服”:
“中统元年春三月戊辰朔,车驾至开平。亲王合丹、阿只吉率西道诸王,塔察儿、也先哥、忽剌忽儿、爪都率东道诸王,皆来会,与诸大臣劝进。帝三让,诸王大臣固请。辛卯,帝即皇帝位。”(《元史·卷四·本纪第四》)
阿里不哥当然不服,于是哥俩就干了一仗。可惜阿里不哥拉关系、走门子是把好手,要论打仗就跟忽必烈没法比了。结果阿里不哥战败投降,被幽禁而死。
忽必烈虽然当上了大汗、后来还称帝建元,但是他彻底毁掉了忽里勒台制度的地位和权威,绝对堪称“得位不正”,所以造成了蒙古内部的巨大分歧,各大汗国纷纷独立。同时,忽必烈还先后与海都、昔里吉和乃颜大打内战,直到元成宗铁穆耳当政时期才彻底平息。
忽必烈死后,因为依然没有指定继承人,所以由他的两个孙子甘麻剌和铁穆耳竞争帝位。权臣玉昔帖木儿怂恿二人比赛背诵祖宗宝训,胜者为帝——甘麻剌有严重的口吃,怎么可能赢得了?所以经过一番作弊之后,其后的忽里勒台大会不过是走个过场,铁穆耳顺利即位;而铁穆耳死后因为绝嗣,竞争皇位的是阿难答和海山兄弟。后来的元武宗海山的即位过程充斥了阴谋、杀戮、欺骗、军事威慑,忽里勒台大会也是在海山的刀锋下召开的,完全失去了任何意义。而自海山之后,皇帝自行册立太子,太子在皇帝死后自动即位,忽里勒台制度彻底被取代。
当然,那位竞争者阿难答肯定难逃一死。
海山能够夺得帝位,他的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出了不少力。而且他的亲妈以及许多王公大臣都喜欢弟弟不喜欢哥哥,所以海山被迫立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储,但约定“兄弟相袭、叔侄相继”——也就是说海山答应死后由爱育黎拔力八达继皇统,之后再还政于海山一系。
于是海山死后爱育黎拔力八达顺利即位,是为元仁宗。不过爱育黎拔力八达生了儿子忘了哥,将海山长子、按照约定本应立为皇储的和世㻋一脚踹去了云南,然后将自己的儿子硕德八剌册为太子,这就是后来的元英宗。
爱育黎拔力八达背信毁诺,这让本就不安分的蒙古王公和愤怒不已的海山一系找到了叛乱的借口。于是硕德八剌继承了他老爸的皇位仅3年之后,就爆发了南破之乱,晋王也孙铁木儿弑君自立。又过了4年,也孙铁木儿就病死了,他的长子阿吉速八还不到10岁,自然控制不住局势。于是两大权臣燕帖木儿拥立海山次子图贴睦尔、倒剌沙拥立阿吉速八,然后双方互怼、怼出了一场“两都之战”。最后燕帖木儿一方获胜,图贴睦尔正式成为元朝的皇帝,是为元文宗。
至于阿吉速八则从此在史书中失去了踪迹,这个不满10岁的孩子大概率是死在了两都之战。
不过按照当年海山跟爱育黎拔力八达的约定,此时该继承皇位的应是和世㻋而非图贴睦尔。于是吃瓜不嫌事儿大的王公贵族们就向图贴睦尔施加压力,后者被迫迎回长兄为帝。作为交换,和世㻋把他亲弟弟图贴睦尔册立为“皇太子”。
结果和世㻋还没回到大都就死于途中,人皆传说是被燕帖木儿和图贴睦尔联手毒死了。4年后,当图贴睦尔快死的时候,可能是对哥哥心怀愧疚的原因,他没有选择让自己的儿子燕帖古思继位,而是改立了和世㻋的次子懿璘质班成为他的继承人,是为元宁宗。
可惜懿璘质班这个7岁的小娃当了53天皇帝就死掉了,这时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是这位元宁宗的哥哥妥欢帖睦尔。不过先是权倾朝野的燕帖木儿看不上他、不许他登基,后来又被另一权臣伯颜操控如傀儡,直到至元六年(公元1340年)以后,他才得以亲政。
这就是被明太祖朱元璋送了个“顺帝”尊号的元朝末代皇帝妥懽帖睦尔。
也孙铁木儿父子为何成为异类?这要从蒙元皇帝(大汗)们的亲戚关系说起。
由此可见,那些最终荣登大宝的蒙元皇帝(大汗)们,几乎没几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要么在这一过程中充斥着血腥的杀戮和卑劣的阴谋,要么就是在继位的资格上缺乏必要的合法性——一个正统王朝的历代皇帝几乎统统“得位不正”,这在中国的历史上堪称是空前绝后的。
既然大家的底子都不怎么干净,那为啥唯有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和天顺帝阿吉速八被认定为“非法自立”,不但元朝官方对其不予认可,哪怕到了后世也经常不被当成元朝的正统帝王?
这事看起来复杂,其实只要我们捋一捋元朝帝位传承中的“亲戚关系”,事情就变得一目了然了。
有(蒙)元一朝,帝位传承是孛儿只斤氏这个“黄金家族”的“家事”,家里人争争抢抢的无所谓,但外人不行——外人或许可以在这一过程中跟着起哄架秧子、或是沾点便宜,但是绝对不能有非分之想,否则人人得而诛之,这一点是毫无例外的。
蒙元的开国始祖铁木真虽然有8个儿子,但是有汗位继承权的只有孛儿帖皇后嫡出的4个儿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汗位的传承仅限于三子窝阔台、四子拖雷及其嫡系子孙,包括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的后代子孙在内也沦为了“外人”,依然是谁碰谁死,从无例外。
蒙古汗位在窝阔台一系传承两代之后,就彻底转入了拖雷一系,窝阔台的后人也从此失去了与汗(帝)位产生交集的机会,也成了“外人”。所以在窝阔台死后,贵由即位后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死了铁木真的弟弟铁木哥斡赤斤这个“外人”,却对虽是竞争对手、但同出于窝阔台一系的侄儿失烈门手下留情,就是这个道理。不过等到蒙哥成为大汗、窝阔台的子孙成为旁系之后,再次跟他竞争过一回的失烈门就没有保命的理由了,立刻被毫不留情的干掉。
此后的蒙元帝位争夺,大多局限在同系的兄弟、叔侄这个“小圈子”范围之内。虽然在竞争的过程中依旧充满了杀戮和阴谋,但结果却并非我们印象中的那些冷血无情。比如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为了争夺汗位可以公然抛弃忽里勒台制度、可以大打内战,但在阿里不哥失败以后只是被幽禁,并没有被忽必烈直接杀死;像海山虽然对爱育黎拔力八达十分忌惮,却也只能妥协立其为皇储;而爱育黎拔力八达虽然违背了“兄弟相袭、叔侄相继”的誓言,却也没有直接杀掉侄子和世㻋,只是把他打发到云南、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虽然也有兄弟相残的例子,比如窝阔台和图贴睦尔分别毒杀拖雷和和世㻋,但都是传言而已,没有“实锤”,也不具有代表性。而一旦外人插手,要么就被指为叛乱予以毫不留情的镇压(比如海都、笃哇以及乃颜的三大叛乱),要么就是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将其斩草除根(比如海山即位后斩杀阿难答),几乎毫无例外。
之所以说“几乎”而非“一定”,是因为出了也孙铁木儿这个例外。
这事还要从忽必烈说起。忽必烈生前曾立嫡长子真金为太子,不过真金早死后,遗有三子,分别是长子甘麻剌、次子答剌麻八剌和三子铁穆耳——元朝此后围绕着帝位传承的所有争夺与纠纷,都与真金的这三个儿子脱不了关系。
元成宗铁穆耳虽然当上了皇帝,却因为绝嗣率先被淘汰出局。在铁穆耳死后,答剌麻八剌的两个儿子海山和爱育黎拔力八达联手抢得帝位,不过却引起了甘麻剌之子也孙铁木儿的不满。
想当年忽必烈在生前曾为立“皇太孙”一事在甘麻剌和铁穆耳之间摇摆不定,根本没考虑过答剌麻八剌。而且作为嫡长孙的甘麻剌本是名正言顺的帝国继承人,只因口吃之症被权臣玉昔帖木儿欺负(让甘麻剌和铁穆耳比赛“背课文”,胜者为帝),这才痛失帝位,最后郁郁而终。所以本应成为帝位有力竞争者的也孙铁木儿,现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答剌麻八剌的俩儿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元朝的皇帝,自己却成了“外人”,怎么可能服气?
于是在至治三年(公元1323年),也孙铁木儿发动了“南坡之变”弑杀了元英宗硕德八剌(也孙铁木儿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也是疑点重重的)——从此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一系绝嗣,也被淘汰出局。
硕德八剌死后,也孙铁木儿赶紧称帝。在一片手忙脚乱之中,连即位诏书都是用白话文写就的,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非文言文登基诏书。
也孙帖木儿即位后,立刻追尊他的憋屈老爹甘麻剌为显宗光圣仁孝皇帝,母亲普颜怯里迷失为宣懿淑圣皇后,同时立长子阿速吉八为皇太子,同时改年号为泰定。
不过答剌麻八剌—海山一系尚有子嗣传承,自然不甘心失败,便在也孙铁木儿死后发动了“两都之战”,干掉了阿吉速八,重夺皇位。
此后的元朝皇帝,都是海山的嫡系子孙。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背信毁诺,还是元文宗图贴睦尔弑兄和世㻋,都属于答剌麻八剌一系的“家事”,就算再过分也可以容忍。唯独也孙铁木儿这个出身甘麻剌一系的“外人”蹦出来横插一杠子,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必须予以严厉的惩治,以防再有后人效仿。
所以在图贴睦尔即位后,立刻宣布也孙铁木儿父子压根不算是大元朝的合法皇帝,属于“弑君自立”,自然不会追授庙号、谥号以及蒙古汗号;不仅如此,连甘麻剌也被剥夺了“显宗”的庙号,并被从太庙中撤出神主;甚至连也孙铁木儿的后妃也统统发送给权臣燕帖木儿为妾,可算是下手极狠,毫不留情。
可是即便是没有庙号、谥号和蒙古汗号,我们也不能当也孙铁木儿父子执政的那6年不存在,所以只好称他们为泰定帝和天顺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