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了,先是三两滴,试探似的敲着窗棂,继而便淅淅沥沥地连成一片。我独坐窗前,看那雨丝斜织,天地间便挂起了一幅流动的帘子。
雨是常有的,却每每不同。今番的雨,倒像是从记忆深处漫出来的,带着些陈年的气息。记得幼时在乡间,每逢雨天,便见祖父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田间巡视。他那双粗粝的手,不时拨弄着禾苗,察看积水的情形。雨水顺着蓑衣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漩涡。那时不解,何以他对雨水如此关切,如今想来,那关切中大约藏着对收成的忧惧罢。
城里的雨,与乡下是不同的。乡下的雨落得坦荡,从天上到地下,毫无遮拦。而城里的雨,先要经过高楼大厦的切割,再被纵横的电线分割,落到地上时,已是支离破碎的了。雨滴打在柏油路上,立即被吸收,连个水花也不曾溅起。偶有积水处,也不过映出些灰蒙蒙的天色,和行人匆匆的脚步。
雨中最有趣的,当属那些避雨的人们。有的健步如飞,仿佛要与雨滴赛跑;有的则缩颈藏头,在屋檐下逡巡,像极了受惊的麻雀。最是那些没带伞的,脸上便显出几分懊恼来,眼睛不住地往天上瞟,似乎这样就能使雨停下来似的。其实雨哪里理会这些,它只管下它的,人间的悲欢与它何干?
记得去年深秋,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我在巷口遇见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人。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摇着手中的铃铛。那铃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几乎要被淹没了。我买了两串,老人用颤抖的手接过钱,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后来再经过那里,便不曾见过他了。不知是搬走了,还是已经不在人世。雨依旧下着,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雨夜尤有意味。街灯在雨中晕开,像是被水浸湿的水彩画。偶有汽车驶过,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晰。这时候,若能温一壶酒,独酌听雨,倒也别有风味。只是现代人少有这般闲情了,他们更愿意躲在屋里,对着发光的屏幕,任雨声成为背景里的杂音。
我曾见过一对恋人在雨中争吵。女子甩开男子的手,冲进雨里,男子追了几步又停下,最终只是站在原地,任雨水打在脸上。不知他们后来如何了,想来雨过天晴后,不是和好如初,便是分道扬镳。雨见证了多少这般的故事,却从不置一词。
雨也有暴烈的时候。夏日雷雨,电闪雷鸣,雨点砸在地上噼啪作响。这样的雨,往往来得急,去得也快。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偶尔还能看见彩虹。孩童们最高兴,纷纷跑出来踩水坑,大人们则忙着收拾被风吹乱的物事。一场暴雨过后,世界仿佛被重新洗刷了一遍,连人心也似乎干净了些。
而我最怕连绵的阴雨,一下便是三五日。衣服晾不干,墙壁渗出湿气,连被褥都变得潮乎乎的。这样的雨天,人的心情也容易发霉。前楼有位老太太,每到这种天气关节就疼,常常听见她唉声叹气。她的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回来不了几次。雨声里,她的咳嗽声显得格外孤独。
雨终究是会停的。当最后一滴雨落下,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来,世界便又恢复了喧嚣。人们很快忘记了雨中的狼狈,继续奔忙各自的生活。只有那些低洼处的水坑,还证明着雨曾经来过。不久,连这些水坑也会消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仍坐在窗前,看雨丝渐渐稀疏。忽然想到,人生不过是一场漫长的雨季,我们都在雨中行走,各自撑着自己的伞。有的伞华丽,有的伞破旧,但终究都要被雨水打湿。而雨,永远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