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爸爸怎么了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向荣还没从搬新家的喜悦中走出来。她姐姐和姐夫离婚了。

姐夫和一个女的好上了,好到什么程度?是拉手?是亲吻?是拥抱?还是上床了?

她不得而知,她姐说的是:“你姐夫又恋爱了,我们孩子都到找媳妇儿的年龄了,他还有脸跟个小姑娘谈恋爱,我也求个清静,离了。”

然后,再问什么她都不说了。

这婚离的,波澜不惊,平静得就像没有风雨的湖面,安静祥和。难道说,人到中年果真看透一切,看淡一切?

更糟糕的是向荣他爸住院了。

向荣赶到时,爸爸还在昏迷中,妈妈守在病床前。看见向荣来了,轻轻地叫了一声:“三妹。”声音小如蚊虫。

早上,向荣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她爸爸生病了,胸口痛,痛得汗水都流出来了。

她赶快联系老家的一个医生。几分钟后,那医生给她打电话,说情况严重,必须马上送医院。

换作别人,向荣肯定要问清楚是什么情况,她爸的话,就要另当别论了。在向荣的记忆里,她爸就是个恶魔,她们之间没有父女情,这么多年能把他当父亲一样尊重,完全是因为她妈妈这根感情纽带的存在。

向荣二话没说,先打了120,再联系老家的车辆,把她爸往县城方向送。

从她娘家到县城有接近三个小时的车程,这样让人把她爸爸送到半路与救护车会合,能赢得很多救命的时间。

电话遥控完一切事务后,向荣才给李鹏飞打电话,她让李鹏飞按时接送豆豆,她马上赶去县里。

李鹏飞问:“哪家医院?”

“县医院。”

“我送你去。”

“喊你接豆豆,你去了,谁接他?”

李鹏飞和向荣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亲戚,真有什么事的话,连帮忙的人都没有一个。

如果是个什么物件倒也好办,总能找人托付一下的,但豆豆是个大活人,而且自尊心极强,向荣坚决不会把他托付给任何人的,到哪儿都把他带上。

“哦哦,好......嗯,几点钟放学?你刚才说。”李鹏飞问。

向荣边换衣服边对着床上的电话大喊:“中午十二点,放学点在正对校门的左边,一直往前走,墙上贴了一张大红标识,上面写了“二.7班放学点”,你就在那里等。”

“哦,要得,要得,晓得了,你慢点,别慌,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嗯......嗯?二几班呢?”

“二七,”向荣又补充到:“我等下给你发信息过来。”

李鹏飞说:“那倒不用,记住了,二.七班。”

向荣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看到了她憔悴的妈妈。

她妈妈看到向荣,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向荣,带了哭腔说:“你爸胸口痛啊,痛得打滚。”然后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陷进两条深深的皱纹里。

向荣把她妈妈扶着坐下,走到床边喊了声:“爸?”

没有反应。

“还是昏迷的。”妈妈说。

“医生有没有说怎么了?”向荣问。

“没有,检查了,结果还没出来。”妈妈担心地说。

向荣找了个凳子坐下来。

“今早起来都好好的,”妈妈开始絮叨似地说起来,“他还给人理了个头(向荣的爸爸是个理发匠,专门给农村老头老太太修剪头发,年轻人是肯定不找他的)。我做好饭喊他,他就说胸口痛,痛得历害,我把他扶到床上,看见他头上的汗水啊,就一颗颗地往下滴,身上也是,我去找止痛药,回来他的衣服就已经湿透了,我才赶紧给你打电话。本来都说不给你打的,你那么忙,但我看你爸痛得实在厉害,你姐他们都在外面打工,我想还是快点给你打电话才行。这是怎么了嘛?早上起来都好好的,也没吃错什么东西,昨晚吃的肉丸子汤,他也吃得不多嘛,倒是喝了两碗汤......”

“妈。”向荣看妈妈一直在诉说爸爸生病了的事,估计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赶紧喊了她一声,问:“你早上没有吃饭是不是?”

“没有哇,就是做好了喊你爸爸吃饭嘛,他就胸口痛,然后......”

“妈!我去给你买点东西来,都中午了,得吃饭。”向荣说。

相比爸爸躺在床上,向荣更担心妈妈。

妈妈身体极差,这几年,吃不好,睡不香,凉不得,就像一棵年久的老树,干瘪的佝偻着身子,只剩一副皱巴巴的皮囊包裹着会呼吸,能行走的身躯,根本耐不住风吹雨打。

大半年没见,妈妈又苍老了不少,向荣身边的人很多都比实际年龄显年轻,唯独她妈妈是个例外。

李鹏飞读研究生那几年,她也跟着去打工,那几年,太缺钱了,穷得为了省一块钱公交车钱,她每天早上步行差不多一个小时去上班,下班了又步行差不多一个小时回家。所以,她三年没回过家。

至今,她仍然清晰地记得,三年后回家看见妈妈的情景,她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那个被衣服层层包裹,头上戴着两个毛线帽,脚上穿着高筒棉靴,脸上皱纹交错,眼窝深陷,看起来至少七十岁的老妇人,竟是她的妈妈。

而她自己,只不过需要穿一件薄外套而已。

那时她的妈妈才五十几岁。

向荣赶快转过身去擦眼泪。

现在,她坐在这个比几年前看起来又更加苍老的妈妈旁边,想起那一幕,眼泪又不请自来。

妈妈也流下了眼泪,她可能认为向荣在为她的爸爸哭泣。

“为爸爸哭泣?”这在向荣三十几年的生命里,还不曾有过。

她人生的第一次记忆残片是她四岁时候的事。

那天,睛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她和爸爸妈妈一人抓起一把扫帚,冲到房屋背后的晒坝去,那上面晒着几百斤收割下来快晒干了的玉米粒。

由于扫得太快,其中一扫帚把玉米粒“呼”的一声,扬下了晒坝,全洒在土里了。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扫帚把在一个高大的黑影手里,使出十二万分的力气,重重地槌在向荣的背上,向荣痛得“啊”了一声,本能地扔掉手里的扫帚。

还没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第二帚把又重重地槌了下来,伴着“你给老子到处洒,到处洒,你他妈的会做啥子?老子打死你......”的骂声。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身体里面流出来,顺着大腿根部往下流,被裤子吸收,又将裤子湿透,流到鞋子里,再将袜子湿透。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那足有一个成人挙头那么粗的扫帚把,一下接着一下的槌打在她背上,尿被打出来了。

后来,向荣又有过两次被打出尿的经历,一次是用巴掌,她爸爸的巴掌,一次是用扁担,她爸爸操起的扁担。

除此以外,她童年更多的记忆,就是她爸爸从来不和妈妈说话,回到家就黑着个脸,干农活后就喝酒,二辆白酒下肚,便不知自己信甚名谁,家住何方?

于是她妈妈便带上向荣几姐妹,一人拿根手电筒,在田间地头漫山遍野地找,母女几个每次都能在田坎上,粪坑旁,找到那一堆尸体般的男人,然后又连托带拽地弄回家。

回家睡上两小时的爸爸一准会醒,醒过来就借着酒劲耍疯,拿把砍刀,把家里的石灰土墙砍烂,土灶砍出缺口,房间门砍破,然后把刀架在她妈妈,也或是她还有她姐姐的脖子上,嘴里念念有词:“他妈的,都不许动哈,都跟老子别动,谁动我杀死谁!”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听他一遍遍地咒骂,任他一遍遍地做刀抹脖子的比划。

向荣一遍遍地在心里诅咒,诅咒她爸爸快点死。

然而,这个叫“爸爸”的生物实在长命,终于还是没有被咒死。

这是爸爸留给向荣的痛。

只留下了痛。

所以,爱他,关心他,紧张他,都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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