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月如无恨月常圆。
未敢岁月同天齐,
相携晨昏两不弃。
风雪大年夜,卜英子孤身一人,怀着世人所不容的胎儿,躲身在深山老林的一个山洞里,艰难地过着日子。
她一边自嘲地念着两句情泣古今的古诗和两句情迷少女的歪诗,一边惨笑地揪着自己头发朝身后石壁无力地一下一下撞击,以此发泄她难以磨灭的滔天之恨。
额头破了,渗出血丝,她没痛感,只有无助和绝望。嘴里前几句诗古人题,后两句诗负心汉写,就这样,让她一时心动落下一身的悲凉。
她太恨!仇恨无处泄!
她有怨!怨气无处发!
此时此刻,只要能找着负心汉,卜英子一定会拿刀毫不犹豫刺入负心汉心窝,她会眉不皱,心不跳,会笑着将负心汉的心剜出来甩在地上。她倒要看看,无情无义的人心到底什么颜色的,是白的还是黑的?
她还会含着笑将负心汉尸体一寸寸刮了,将他割成千千万万片,喂蚂蚁,喂野兽。
明知道臆想只能是臆想,明知道臆想解决不了她任何问题,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一天天凌迟着这个负心汉。满脑子的臆想暂时缓解了她不会冲动地含恨自杀,勉强留下一口气苟延残喘。
她未嫁待产,是违反了当前严格的计划生育规定,这严厉规定让她将胎儿生不能,不生,更不能。
未嫁待产,乡里乡亲曾经给了她多少唾沫星子,好在母亲还不知道。为了避免伤害家人,她背人躲在杳无人迹,与世隔绝的川壁石洞里,过起非人的独居生活。她不愿把难堪带给家人,不愿自己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宁在山野与野兽作伴,与刺骨风雪同住,耻辱的胎儿不去,她死也不回家去。
山洞所处山壁,比较隐秘,原路要从最高峰走到右下居中,虽然有小路可以勉强行走,一路却都是荆棘。这些荆棘冬天掉完叶子,光秃秃的枝长着尖刺,不小心碰着便能伤人衣物及皮肤。也有好一些已经让卜英子砍了,划在一边,路一样不太好走。洞下是一条山涧溪流,居中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潭,也是卜英子每日吊绳打水赖以生存的生活饮水源。
山峰四周空绝,居高临下。大年夜全国举家欢庆的日子,隔着多少山梁,卜英子也能听到山下爆竹烟花传来的阵阵炸响。
她知道一场爆竹声响,就是一家人欢笑声起,每家每户都习惯将祝福托付在烟火里,当火花冲入长空尖锐地嘶鸣,炸裂,火花落地,便是了了一年的圆满,期待来年的开始。而这入耳的每一声响,对着渴望回家的孤独人卜英子来说,却是一种煎熬与折磨,煎熬着她的心,折磨着她的魂。
临近傍晚,洞外天边暗流突然涌动,一层层浓黑厚重的乌云快速堆积,笼罩了整个苍穹,凛冽的寒风又呼啸而起,不停地肆虐着整片苍茫乌山,揪得一棵棵树枝枯藤狂摆乱舞,飞沙走石。
风云变幻隔断山下各村庄中发出所有声音,压抑的气氛围着整个山头,那么的高那么广的乌山,但在这般天色下也显得那般渺小无力,那般地弱小低迷。
要下雪了,寒冷的天狂扫着世上所有万物,鸟儿虫儿,走兽人迹,已没有一丝丝遗留,随风散尽,早不知何处去了。
狂风夹着雪花袭入山洞内,卜英子裹了裹身上大衣,摸着沉重待产的身子,重新抱着被子朝少风一角躲避。在空旷山野石洞里,卜英子孤心泣血,不禁泪眼婆娑。洞内阴冷寂寞,风寒料峭,坐在厚厚的稻草上,抱着一床薄旧的棉被护身,还那般冰那般冷,直冷得四肢麻木让她瑟瑟地抖个不停。
肚子隐隐有痛感,要生孩子的恐惧心情和满心的悔恨让卜英子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更添了无尽的悲伤。悲伤没在滚落的泪水中交织一起,滚下眼眶已经衣襟成冰。这样无尽的泪水在寒夜已经洗不去身上的污秽。
一切事都怪她蠢,她笨,她轻易相信人。
这是也她自己做的孽,该她自己受的罪,不该不自爱贪图一时欢愉,留下孽障。
更令人痛恨的是本来预产期在腊月十二生的孩子,竟拖到大年三十都没出生,打乱了她原本要急着回家团聚,掩人耳目而做的一切计划。
卜英子家里有个五十九岁的母亲,母女俩相依为命。卜英子进山洞的两个月,没给母亲一顶点消息。此时此刻,她的母亲一定牵肠挂肚,望眼欲穿等着她回家。
她在山中不便,不能递给母亲一点消息,或者一封信。她极担心母亲会挂念,极担心母亲会伤心,更担心母亲瘦弱身体会因她不见而饱受煎熬,若不是这个胎儿绊着她,她想立刻飞奔回家承欢膝下。
父亲早年去世,那时卜英子还不到三岁,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寡母勤劳要强,常年累月山上劳作,过度消耗体力,五十多岁竟比七八十岁的老媪还要显苍老。
哥哥从小瘦弱,母亲为了带大他们,日夜不停劳作,白天在大队里挣公分,极早或晚便到山上割野藤,夜里就带回家手工编篮子,以换来一人家几口粮食几袋盐。
集体制吃着集体饭,一个女人养着一个挨着一个的小孩,靠着队里一点公分跟晚间编织的篮子,母亲一样没欠队里钱,没少孩子一口吃。母亲不怕苦不怕累的性子,日子过得不屈人,不寒碜,没了当家的,她一样挺胸抬头,一样让孩子们慢慢成长。
好容易挨到单割,公社分产到户,分到了不少田和地,英子娘便种茶,种白术,种烟叶,能挣钱的农作物层出不穷倒弄,田里水稻麦苗换季耕种,一天到晚都在野外耕作,除了睡觉,几乎风雨无阻。
所以,英子娘几年就略有积蓄,为英子哥卜英汉娶了一个媳妇,虽然貌不咋地,可手脚利索勤快,最主要英汉满意。
两个姐姐也出嫁也有几年,各有一个儿子。
长大后的卜英子看母亲如驴一般都不知道劳累歇息,每天不停上山下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的中饭都是吩咐英子送到田埂地头,还过午了才吃的饭。
这样的日子卜英子不想继续,她替她母亲累,她替母亲痛惜。她发誓她这辈子绝不过那样的日子,她不能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干一辈子,她要过自己的生活。
可她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她是愿意过的,她是一个山窝窝姑娘,除了大队大会堂里那台黑白电视演的那些动人的故事算是透露出信息,就是每天看着一座座梗在眼前的山梁。除了这些,她实在看不透山外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天,村里来了一个省城来的代课老师,姓冷。
冷老师眉眼俊郎,谈吐儒雅,一举一动都有不凡的气质。见过的人都纷纷传说整个乡里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他那份翩翩风度,温文贵气。他就是抬抬手举举足,周围空气中都似乎能散发出一丝丝细细的清香。
女人们说那香气沁心入肺,荡气回肠。男人们说是公狐狸放的迷人香,迷糊女人心,不是个好东西。
尽管男人们贬低妒忌,女人们还是向往美好的。
儒雅俊美的冷老师就如天空中最璀璨的一颗星,格外让村里少妇姑娘们的喜爱。口口相传,惹得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天天想一睹这位冷老师的风采。
冷老师特别爱干净,一天河边洗几次,姑娘们在学校内不好进去找老师搭讪,外边“偶遇”那就可不一样了。
这位冷老师姓冷,性子可一点都不冷,跟每个搭讪的人都是和颜悦色,款款细语。磁性动听的声音,字正腔圆标准的国语发音,加上气度优雅,那儿那儿都散发出迷人的魅力。让一帮只会说家乡方言的姑娘心动,一村子不会国语的妇人陶醉。
卜英子是学校烧饭帮工,每每看到这位冷老师莫名地心生亲近,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也许异性相吸,冷老师很懂得卜英子的心,有意无意对英子灌输着不一样的理念,尤其说一些外面不一样的见识,人文,地理,经济,都是卜英子所不知道的,卜英子特爱听,冷老师也跟她特爱聊。
每当卜英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时候,总恨不得马上卷一包衣服去省城闯闯,她认定闯出去绝对比这样起早摸黑在饭堂干活强,也绝对好过饭堂里累死累活不得休息,回家还要替母亲搭把手干农活强。
没有付诸行动的时候,冷老师说的话无疑是卜英子指路明灯,哪怕就听到一句,她都非常舒心,非常地开心。
当知道冷老师被菜刀切破了手指不能洗衣服,卜英子正好有借口包了他所有衣物替他洗。他不喜欢吃饭堂蒸菜,卜英子天天替他开小灶,冷老师的开水每天都是她打好了送过去。惹得其他许多老师取笑,取笑她是冷老师的贤内助。
当然,卜英子听着害羞,还是满心欢喜的,对冷老师越加贴心照顾也更为仔细。
冷老师慢慢体会出卜英子那份细腻情感,卜英子虽是农村姑娘,可是皮肤很白,长眉如黛,双眸似星,不曾言语,羞目传心意,红唇未含笑,霞光已四射,许多城里姑娘还没有这份炫目的姿色。
冷老师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夫子,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也是滚滚红尘浪漫青年,如此悦目美人他哪能不动心思?
有意无意和卜英子一起时尽显浪漫,卖弄风骚。拿着古书仰头吟诗长啸,显诗仙李白的风流。拿着吉他歌唱情意绵绵,一代歌王风韵。眉眼中的温柔足让世间一切女人化为水。
卜英子对冷老师迷恋入骨,在她眼里,除了冷老师是男人,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人是男的。相思寸寸,只愿每天陪伴左右,一刻不离。
他们一起下河一起上山采野花,爬上乌山野炊。
他们发现了乌山一个很大很深的山洞。
在洞内,两人浓情深处情不自已,冷老师长吻卸了卜英子衣裤,把爱归为一处。
乌山洞里春风一度,卜英子迷惘中由姑娘化成了女人。
从此,山洞取名“爱屋”,爱屋成了卜英子和冷老师两人深情蜜巢。
甜甜蜜蜜的日子不长,卜英子便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恶心呕吐,手足无力,经期不至。
她两个姐姐早嫁了,这些信息在姐姐们怀孕期间也听多了,她猛然清醒地发现,恶梦出现在她身上,她有了!
谁都明白,此时国家对生育计划管控非常非常严格,她还没结婚,这胎儿生与不生都要结婚证,即便想办结婚,此时的她也要面临重重罚款。她不知道冷老师怎么想?母亲又怎么想?何况钱,她没有!结婚证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她不寒而栗!
她彷徨起来,她很担心,她之前没有把她和冷老师之间的事告诉母亲,怕母亲会打她骂她,给她难堪。她了解母亲是个古板的人,最看不起行为不检的人。母亲倔强,骂人要么不开口,开口三天三夜也不罢休。
她也担心冷老师不要她,更她担心冷老师父母不同意,毕竟农村人跟城里人距离相差太大太大。
当她把这些担心告诉冷老师,并希望冷老师去向母亲当面提亲时,冷老师先是一愣,沉默了一下,随后吻了一下卜英子脸颊,温柔地宽慰:“英子,这一切不要担心,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孩子罚与不罚我们是要定的,虽然你还年轻,才二十一岁,可我不小了,都三十四啦!你妈那里我会去说,但是我怎么说得容我想想,毕竟是我们先错了,在你妈面前我也不好意思,先缓缓好吗?”
冷老师的话让卜英子心一抽疼,抓住他手臂焦急又慌乱地说道:“不能缓,不能缓!我肚子是拖不住的,你先向我妈说,妈妈为难我们,打也好骂也罢,咱们都受了。只要她出气了,就不会再为难我们的。”
冷老师不置可否,抱着卜英子的手抖了一下,微微皱眉:“我难道这么差,都配不上一个农家姑娘,你妈妈还敢出手打我骂我?”
卜英子毕竟年轻,看不出冷老师的异样,事到临头她是又悔又怕,只能抖着唇劝说:“也许我妈很高兴成全我们,也许是我多想也不一定,但是你一定得跟我妈去说,说不定我妈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只骂我舍不得骂你,到时你可得为我说好话。”
“哼!”冷老师不以为英子母亲会那么好说话,他乡下住了一段时间,知道要强农村女人最难缠,事情变化也让他觉得头皮发麻,挠挠头说:“提亲这事我也想跟我爸爸妈妈说说,让他们来,这样就是显得正式点也诚心点,既丢不了你面子,我也少一些责怪。再说了,我父母提亲对大家都好,大家有面子,咱们两个小辈去说只怕会气死你妈妈的。你妈好强极要面子,说不好话一定会打你,你现在有咱们的宝宝,不能不小心点!”
卜英子忧虑地问:“你爸爸妈妈来,他们会来吗?不会嫌弃我这个农村户口的乡下媳妇吗?”
冷老师咧咧嘴:“我坚持要你,他们敢不来吗?再说我已经按照他们意愿结婚过了,还要我听他们吗?”
卜英子如同遭了雷劈,魂飞魄散,失声结结巴巴:“你,你已经结婚了?那你干吗还找,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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