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今年的历法算,再有几日便是中秋了。
月儿圆圆,江水镇的灯光亦如繁星点点,远游此地的人见了,也会生出一股难得的暖意,而远游回乡的人,望见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更是感触颇深。这样的江水镇自然分外可亲。大胖和阿荟此时却不在家里,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偷偷跑出来一会儿,找到睡在镇外边西江旁往右数第四棵树下的少年。少年总是一个人,哪怕平日里看着玩世不恭坦坦荡荡,不过心思细腻的阿荟晓得,少年还是有心事的,不多,但很重。
她为此担心,所以在五年前他们刚成为好朋友的时候起,每到中秋这样的节日,少女总会拉上傻不拉几的大胖来给少年送几个月饼。少年开始很生气,觉得他们这是看不起他,不过后来也妥协了。他们三个在树下看的,一直都是不太圆的月亮,因为到了中秋家里的长辈肯定不让他们出来,只能把他们心里的中秋提前几天了。
此时少女和其实不胖的少年走到了西江边,少女还挽着一个木条边的篮子。
说是西江,其实已经不是江了,江水镇的人在七天前发现,西江里竟是一滴水也没有了,更不像从前那般幽寒,反而燥热无比,连周围生长茂盛的从草也隐隐退了几步。江底并不像少年所想的那样有很多发蓝光的西江石头,反而空无一物。奇怪的是,本应斑驳的河底却像弯月一样光滑圆润。镇民只能说是从前那位高人道法通天,然而西江为什么突然消失了,镇民不得其解,只能感谢这些年高人的福荫。其实,他们只要目睹了那晚那人那一剑,便全能知道了。只是那两剑声势浩大,出剑人定早已施法掩盖,至于少年为何看到了阵法而不是走入仙家法术的“驱鬼打墙”,应该是那黑袍人故意为之,当时的少年认为,那黑袍人的法术定比那出剑者强,只是不知为何黑袍人终究是死了。少年和少女显然没想这么多,最多只是向往那个高人的法术罢了。
现在两人根本来不及关心这些,因为那个平时眉眼潇洒带着一丝慵懒的少年竟然不见了!少女愣了一下,然后用细手拉住慢半拍的大胖急忙向树下奔去。后者显然不觉得那是一件怎么的事,然而女孩却红着脸有些激动,那一个夜,玩世不恭的少年说,好嘛,以后就等着她的月饼了。
少年此时应该也想起了那个随口的承诺,不过现在就算想回去也不行了。细看少年周身,才发现少年现在也在一棵树下,这棵树离西江边那棵也就差了十里路,不过胆小的女孩是注定找不到了。如果是当晚那个出剑的神仙,应该一眨眼的时间就能把他揪过去。少年现在还是惊魂未定的状态,毕竟那一剑就在他的眼前。
说实话他自己知道,那晚过后他的视力不太好了,以前在山脉里猎兽的时候,山里只要有一点月光,他就不愁看不到那充满野性的双眸。现在么,他直视太阳不再那样刺眼了,像看没云的月亮,曾经他很喜欢的月亮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虚影,好在要到中秋了,还算看得下去。一到夜晚他就轻闭上眼,然后想起那晚的最后一点记忆,那个宛若君子的黑袍人带着那血红的双瞳看着他,好像对他笑了一下,像其他人家的长辈看待自己的后生,亲切却又有点让人心疼,少年还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其实此刻的少年并不轻松,既然离家不远,那为什么不回去呢,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那可怕的一剑直要了他的命,虽然比起西江边的其他生灵他能保住命已经很好了。不过他现在浑身酸痛,至于双手已经没有知觉了,腿脚的话稍好一点,至少还有像火一样的炙痛。他只要动作幅度大一点就浑身疼痛,他当时只是知道如果他不离开被蒸干的西江,人们会说他是个怪胎异种,知道修炼路子的那几个富贵人家更是会逼问他所见的种种。他是用双手一点一点爬过来的,好在西江边已经寸草不生,他身上也没有血痕,所以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现在的少年撇头望向旁边搁着的一把“剑”,那是他在越过江底是看见的,当时还缠着和黑袍人如出一辙的黑气,少年当时就知道那剑肯定不是凡物,所以拼死也要把它拖回来,这把“剑”,说是剑,其实连断剑都算不上,只有剑柄和一小截剑身,少年估计应该只有原样的三分之一长。款式应该是一把纤细的长剑,剑柄已经痕迹斑斑,像被无数利刃刮过,不过看起来倒还挺好看,绕有一番仙人气象,只不过这样一把“剑”,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最使少年惊奇的是这不过比巴掌长点的残剑竟然重到一个难以置信的程度,少年当时拖着它不是蜉蝣撼大树,而像蜉蝣拖大树。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是怎么把这东西弄过来的,当时自己意识薄弱,只容得下几个念头,反而格外坚定。这大概是他太想修行的缘故,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在富贵人家那里就隐约意识到这样一个世界,他哪能不心馋?那些异草自己也琢磨过,甚至吃了几棵,不过没什么用还不如去换银子呢。而这把黑色残剑的出现,更是让他激动不已。虽然到现在他还没能发觉它除了重之外还有什么特点。
少年这几日就坐在树下,早上喝点露水,嚼几片低处的树叶,什么时候吃饱了再想其他。这样的日子连他也不能一直忍受,毕竟就离家这么近,而西江异象出现之后,又没人敢过“江”,唯一使少年能撑下去的,就是他的确感觉到他的身体正一小点一小点的恢复,他猜应该是那黑袍人的作为。自从那晚过后少年一直就只做同一个梦,梦里在一片墨黑色的混沌之中,黑袍人依旧长发血瞳,只是站在那里,任凭风吹动他的衣襟,只是站在那里,脸上一直是那个浅浅的笑容。少年那一次昏迷了很久,只是一直傻傻地望着他。不过后面他还是做这个梦,以至于他一看到黑袍人在那里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不过他又想,这人死都死了还施法于自己,道法何其高深!所以少年连忙聚精会神地看,哪怕看了很久,他分析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衣角,头发飘动的幅度。好像就是一个丹青手在观摩一幅画,后面他的身体竟一点点恢复,至于精气神则更胜以往,所以每到睡觉的时候他就很是激动,因为他白日哪怕很努力的想入梦乡,却一直在梦境的门口打转儿。至于其它时候,他没事就琢磨琢磨那把残剑,他发现剑柄底部有一个极小却又极清晰的“张”字,估计是黑袍人的姓氏。
至于实在无聊的时候,就自己瞎学着想象里的神仙那样运气练几套自己瞎编的“内功”,不过少年纵使知道了修行,可怎样修行,少年终究是什么都不晓得。最后只能落得一身疼。
离少女来寻他又过去了两天。少年的身体已经稍好了,而今年中秋的月亮没有月饼,他也只能一个人看月了。中秋的月亮哪怕在少年眼中已经不如以往明亮,但在少年的心里依旧是那样好看迷人。这个原本象征团圆的月,原本无父无母的少年却很喜欢,因为它像人一样,有着阴晴圆缺,而且表面轻狂的少年心里却是个温柔文雅的学生。以前他听到过“人长久,共婵娟”的词句,只觉得很凄美。如今看来,人亦可长久,只怕那时婵娟不再。
少年低头一笑,轻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