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专题活动之一


1

云霞出生的时候,天边正好飘过来一片云,被即将落山的太阳染成橙红色,稀释了远方湛蓝的天空。她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前面还有个姐姐。云霞出生后的那个傍晚,当她被父亲抱起来时,被父亲身上的酒气沾染了一身。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对父亲说:“是个女儿,你给起个名字吧。”父亲抬头看了看天,说:“就叫她云霞吧。”

云霞出生时,母亲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一把被血迹染得鲜红的剪刀。母亲从早上疼到晚上,从床上疼到地上,最终在冰冷的地板上生下了她。

云霞的母亲叫松兰,是曾经地主家的女儿。松兰的身材苗条挺拔,皮肤白皙得就像冬天的雪,她时常给人一种沉稳平静的感觉。然而,由于她家成分不好,只能嫁给身为贫农的父亲。父亲长着大大的国字脸,面部扁平,小眼睛上面的眉毛又黑又浓,声音粗哑,听他说话就让人想起从塑料袋里掏东西时发出的沙沙声。

云霞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母亲腿上,听她讲故事。母亲的声音那么甜美,她嘴里讲出的故事那么勾人,云霞觉得母亲的脑袋里一定装着一个故事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呢?但是,这样的时光总是匆匆而逝。每当云霞听得入迷时,母亲就会抬头看看天空,这时云霞就知道,妈妈该说“我要去做饭了,你爸马上要回来了”或者“我得去给牛拔草,我要去浇菜地”,然后云霞就不得不离开松兰的怀抱。

云霞最害怕的一个味道就是父亲身上的酒气。每当她闻到这个味道时,就会躲在黑暗角落里。这时她就在想,母亲脑袋里装着那么多有趣的故事,父亲为什么还要冲母亲发火?每到这时,他粗哑的声音就会变得像暴雨前的雷声,轰隆轰隆,比塑料发出的沙沙声更加难听。而且母亲做的饭很好吃呀,为什么父亲总是说:“你做的饭怎么这么咸?”“为什么这次醋又没放够?”他脸色阴暗地咀嚼着那些食物,就像个法官在审判犯人那般。然后,“啪——”筷子被丢到桌子上,接着嘴里发出“哼”的一声,扬起眉毛,指责一通。但最后,那些食物还是尽数落入他肚子里。

云霞印象最深刻的日子,就是和姐姐坐在靠街的屋门槛上,听着对面屋子陶瓷碗摔到地上发出的啪啪声,椅子来回挪动的嚓嚓声,以及母亲颤抖的求饶声。这个声音从天色昏暗持续到夜幕完全降临,直到云霞和姐姐再也哭不动。两个人害怕地进入里屋,打开灯,互相抱着爬到床上,睡意朦胧地感觉到一个薄薄的毯子盖到自己身上,然后沉沉睡去。

在云霞没有坐在母亲腿上听故事的日子里,她总是跟着母亲到村头的田地里。母亲会将她那身干净洁白的、带着香气的衣服脱掉,换上一身破旧的黑色布衫,上面还沾着不少泥巴。云霞会在田地前方的一簇簇灌木丛里找蟋蟀,拍掉那些叮咬她手臂的蚊虫。抬头看到母亲戴着草帽,腰一弯一弯的瘦弱背影,太阳晒得云霞脸红扑扑的,母亲刚给她做的小花裙子也总是被汗水浸湿。她习惯用脏兮兮的小手撩一下粘在脸上的头发,母亲看到总会说她是只小花猫。

在田地旁边有条土路,土路沿着田地延伸,尽头连接着小溪。云霞总是悄悄跑到这里,但是母亲总说危险不让她去。可是赤脚踩在溪流里是那么凉快,小溪旁边还有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她喜欢捡起那些小巧的石头装在花裙子口袋里,湿漉漉的石头坠得她不得不提溜着裙子走路。一只蜻蜓在头顶上方飞舞,在太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驴叫,远处拖拉机发出“突突突”声音。母亲长时间弯腰后会直起身,看不到她身影时就会喊:“云霞,不要跑远,妈妈怎么看不到你了?”这时云霞就会挥舞着手臂回应:“妈妈,我在这。”

母亲忙完田地里的活,还要忙菜地里的活,还要喂家里的牲畜,听故事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为什么干活的时候总见不到父亲呢?父亲可能会在某个吃完饭的清晨出现。这时他脸上会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挤出的褶皱就像家门口那棵枯老的白杨树皮那般。云霞可以看到他黑黄的、歪歪扭扭的牙齿,上面还会粘上菜叶的残渣。

他偶尔拉着云霞的小手,带她去小卖部。云霞最喜欢这个时候的父亲,他会问她:“你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买。”这时云霞会指着小熊饼干说:“我要这个。”云霞最喜欢吃的就是小熊饼干。他会抱着她,用他粗糙的脸蹭一蹭云霞白嫩的小脸,云霞会感到有点疼,又有点痒。云霞会把小熊饼干拿回家和母亲分享,母亲边扫地边说:“云霞,你吃,妈妈不吃。”母亲会推开摇摇摆摆的木门,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然后再端进来一盆水,去擦厨房里破旧的玻璃橱柜。云霞可以看到沾满油污的橱柜变得锃亮,照出自己吃饼干的模样。

直到她把小熊饼干吃完,母亲还没有坐下来,给她讲那些她爱听的故事。

2

云霞发现母亲总是在夜里偷偷哭泣,这时她的心也会跟着疼。她会听到里屋传来父亲粗哑的质问:“白天我回家那会儿,你去了哪里?”

“我去给牛和骡子拔草了,还能去哪里?”母亲的声音低得她甚至听不太清楚。

“那你去王大贵家干什么?有人跟我说看见你从他家出来。”父亲又发出雷声般轰轰的声音。

“我去他家借个镰刀怎么了?你要是这么怀疑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啪——”云霞从门缝里看到父亲那双黑乎乎的手打在母亲脸上,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猛地往后一拽,母亲的头磕到那张红皮纹的桌子角上,鲜血从头上汩汩冒出,流到了母亲白皙的脸上,顺着她的脖颈滴到地上。

“臭婆娘,我让你顶嘴,不给你点教训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当年是王大贵那个王八蛋欺负我,你有本事把你那脏手磨利找他算账啊,打你的婆娘算什么男人?”

云霞被吓得哭也哭不出声,她没见过这样凶狠的父亲。

“好啊,你现在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了?外面那妞也不是我的种吧?”

父亲从里屋出来,咆哮道:“我这就把她扔井里去!”

父亲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像抓小鸡那样将她提溜起来,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父亲的怀抱好似妖怪的口袋,令她如此惊慌恐惧。

她大喊着:“妈妈,妈妈!”双腿不停乱踢,不停地哭。她感到一阵眩晕,双脚被父亲抓在手里,她的头瞬间上下颠倒。装在她口袋里的小熊饼干掉了一地。

她被父亲抓着来到院子里那张着大口的井旁,父亲作势要将她扔进去。

云霞看到父亲那张枯树皮般的脸,头下是深不见底的井。她看到井旁边藤蔓缠绕的葡萄树,今天她刚从上面摘了一串葡萄给父亲吃。她看到微弱的月光照亮父亲那副可怕的模样,就像母亲给她讲过的那么多妖怪吃人的故事,今天她要被父亲这个“妖怪”给吃了。她听到母亲大声哭喊的声音:“她还是个孩子啊,你不能这么做啊,她是你的亲生孩子啊!”

她被父亲放到地上时,大脑一片空白,嗓音撕裂,似乎再也哭不出声。她感到自己颤抖着被母亲抱住,耳边一遍又一遍地传来母亲柔声的安慰,温热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她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透过云层发出苍白微弱的光,照在母亲布满泪痕的脸上。

她虚弱地抱紧母亲的脖子,那上面沾染了母亲刚刚头上流出的血迹。在月光的照耀下,浸满了血红的悲哀。

3

在弟弟出生的那一年,云霞六岁,她开始上小学。弟弟出生后,父亲的打骂和乱发脾气的时候变少了,他对着弟弟露出枯树皮般笑容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那张干瘪的嘴唇上方多了个疤,笑起来时会把疤痕的褶皱撑开,就像白色粉笔在他脸上划了一道。

弟弟长得比父亲好看多了,继承了母亲的白皙,大眼睛黑闪闪,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小嘴像樱桃那样粉嫩,实在惹人喜爱。

冬天到了,白雪覆盖在苍茫的大地上。雪下得越厚,地里种的红薯、白萝卜、白菜越长越旺。它们露在地面上的部分被白雪包裹住,就像是倒扣在地里的瓦盆。母亲要赶在收成之前,挖出一个地窖,将这些食材存储进去,作为一整个冬天的口粮。

她会在母亲干活的时候,帮忙照看弟弟,给弟弟讲那些母亲曾给她讲过的故事,唱过的歌谣。她细细软软的声音常常从破旧的窗户里传出:

“小星星,亮晶晶,

背上书包去旅行,

月亮妈妈来相迎,

飞过银河舞姿轻,

遇见流星眨眼睛,

星星宝贝真高兴。”

弟弟听到这样的歌谣,像鸟儿那般挥舞着手臂,第一次“咯咯咯”地笑出了声。他清脆的笑声,就像雨水敲打着瓦檐那般敲击着她的心。

母亲开始教她做一些事,教她怎样用水把面粉揉成一团,告诉她和面时有三光:盆光、面光、手光。还教她如何给炉子生火,如何做饭,如何做面条的浇头,如何包饺子、蒸馒头等等。因为除了放学后要带弟弟,她还要帮忙做饭。母亲实在有太多活计要做,她还要给三个孩子做衣服。冬天太冷,她要赶制出厚厚的棉服过冬。她经常看到母亲点着煤油灯做针线活的背影,听着母亲踩缝纫机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入睡,那仿佛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摇篮曲。

她还要和姐姐一块背上背篓去村东头的草地上拔猪草,有鱼腥草、马齿苋、蒲公英……每天拔来给家里的猪、牛,还有骡子拌上麸皮给它们吃。这天她拔完猪草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把背篓放下,就看到母亲和隔壁婶婶正准备出门。母亲沾了白面粉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脱掉,冲她喊道:“云霞,一会儿你去把咱家门口刚挖好的地窖里面点一把火,把里面的湿土熏一熏。”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着急出门,但还是答应了声“好的”。

她身体灵活地跳进地窖里。母亲挖了足足一个星期,地窖又深又宽,里面果然阴冷潮湿。她看到母亲已经把稻草放到地窖里,准备点火。她用小手在火柴盒上划了三根火柴,才把火柴点燃。稻草很快燃起,但就在她点燃后想要出去时,突然腾起的烟雾把她眼睛糊住,紧接着烟雾越来越大,她发现自己辨不清方向。烟雾丝丝缕缕飘进她的鼻腔,让她呼吸不过来。她开始感觉事情不妙,努力伸长脖子,挥舞手臂。所有感觉变得敏锐,烟雾像幽灵般飘满整个地窖。她凭着本能大声呼喊:“救命——”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想到弟弟还在等着她读故事,可能已经在哇哇大哭呼唤着她;她还不知道母亲何时回来,要是父亲回来知道她把事情搞砸又该打母亲;她和姐姐还约定今天晚上一起去捉萤火虫……思绪越来越模糊……

直到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是邻居姐姐的声音。她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抓住自己的胳膊,身体被腾空带了出来。然后她终于坐在地上,眯着眼睛,大口呼吸。耳朵旁像有无数只苍蝇在嗡嗡叫,她看到脚边有无数只蚂蚁在忙着搬家,从她的腿上翻过去,她静静地看着,无动于衷。她向远处望去,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夕阳,那醒目的红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看到父亲和母亲从家的东边过来,父亲右手捂着耳朵,上面冒着血,那血从指缝中流出,布满右半张脸。他嘴里骂骂咧咧:“妈的,四勾那个王八蛋,我要告他!把老子耳朵给撕烂了,我要是有啥问题,看他能跑得了?”母亲在一旁劝阻:“别说了,你俩没一个好东西,让大家伙看你俩打架还不够笑话?”

他们从远处走来,没看到坐在地上表情异样的云霞。云霞提心吊胆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看到远处一只乌鸦从她头顶飞过,伴随着深沉的嘶哑叫声。

她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站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4

在弟弟三岁,她九岁时,父母要外出打工,因为家里穷得快吃不上饭,他们要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原本打算只带上弟弟外出,但云霞吵闹着也要去,于是她也被带上了。悲剧再次发生时,是在两个月后云霞独自一人回来的路上。

那天早上,他们五点就出发了。父亲骑着摩托车带她,母亲则带着弟弟坐车过去。云霞坐在父亲后面的摩托车上,从微凉的风穿透她薄薄的外套,到太阳炙烤着她的呼吸;从泥屋顶上晒着一捆一捆的小麦,到反射着太阳光圈的红墙蓝瓦;从清晨的灰蒙,到晚上的星光点点。路上的景致缓慢更迭。她终于随父亲到达了目的地。她从没出过远门,心想:原来这就是城市。城市的夜晚还是那么亮,还有许多人在路上走着,说着话,不像她在农村,一到晚上整个村子都在沉睡,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天上的月亮散发出银白色的光。

她的父亲打算在这里做点小生意。白天,她要跟着父母出去摆摊卖东西,顺便照顾在旁边独自玩耍的弟弟。快到饭点时,她再回去做饭。这段时间里,父母亲总是非常忙碌。父亲每天早上出门进货卖货,晚上回家光着膀子坐在昏黄的灯下数着今天赚到的钱。这段时间的父亲干劲满满,他说:“早知道外面这么挣钱,早点出来了。妈的,老子天天下地干活累得要死要活,到头来一毛钱没赚到。”云霞小声咕哝:“家里的活不都是我妈干的吗?你在家干啥了?”旁边老旧的风扇吱吱呀呀响着,将她的声音尽数吞没,成了此刻最好的保护伞。她在母亲脸上也看到了许久不曾见到的笑容,母亲的笑总是那么温吞、不动声色,手里的蒲扇一上一下,她乌黑的头发同脸上的笑容一起荡漾开来。云霞心想,要是每天都是这样就好了。那段时间,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她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绿豆糕,细腻绵软,一口咬下去,清甜的味道就像在舌尖上跳舞。她也喝到一种饮料,那种饮料喝进去一瞬间像刀子在喉咙上划拉似的。父亲说这是汽水,但是她不喜欢这种饮料。不过,她吃得最多的还是煮面条和馍馍。

两个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她该回去上学了。父亲还是骑着摩托车送她回去,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一开始路上没有风,不知过了多久,她耳边听到了风的呼啸声。风把父亲乱糟糟的头发给捋顺了。她看到天空浓云滚滚,云低压压地仿佛要将他俩盖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摩托车上一大一小的身影。这时,父亲碰到一个老乡。那个老乡开着一辆大车,后面装了一车货物。父亲与他寒暄几句后,问他既然也要回去,可否麻烦他把小女儿捎回去。这时,天上一声炸雷“轰隆——”响起。那人说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就让她上车吧。都是老乡,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就这样,云霞上了那个陌生人的车。

她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足以成为一生的噩梦。

在云霞上车之前,她给父亲说她不想坐大车,说她只想坐摩托车回去。但这时,大地突然震颤一下,随之亮了一下。闪电把父亲不悦的脸照亮时,也照亮了她眼底的惊惧。她在雷声的轰鸣声中哭着坐上了那人的车。她在车后视镜里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身影,雨点已经噼啪噼啪地落下来。她的鼻腔里充满浓重的烟味,她皱了一下眉。那人说:“小姑娘,不要害怕,我又不是什么坏人,这里还有吃的,你要是饿了可以吃。”云霞听着他的声音,渐渐放松了警惕,不过她实在没胃口吃面包,她很疲倦。雷声依旧剧烈,一道道闪电在天边蜿蜒盘旋,犹如银蛇。伴随着呼呼风声,她渐渐睡着了。

她是在睡着的时候被那人侵犯的。她感觉一阵刺痛,睁开眼看到那人伏在她身上。那人说:“姑娘,你再睡会儿,不要害怕,叔叔很快就好了。”一道惊雷又劈了下来,旁边一棵高大的树瞬间折断了腰,树枝在空中左右扭动,最终“啪”一声掉落到地上。云霞被吓得大张着嘴巴,惊惧得发不出一丝声音,被死死钳住,一点都动弹不得。外面雨雾蒸腾,大雨敲打在车上,把寂静撕成碎片,车窗被大雨洗刷得一尘不染。

她大张的嘴巴直到雨停后才合上。他说:“雨停了,你可以下车了。”

她弯下腰在路边呕吐。

她躺在路边湿漉漉的草地上,抬头望向天。突然,天空出现一道彩虹,彩虹从一端到另一端,颜色从鲜艳过渡到暗淡。接着,旁边又出现一道更加鲜艳明亮的彩虹,而旁边那道瞬间黯然失色。两道彩虹在高空悬挂,穿着最绚烂的彩衣。它们将天空与大地串联起来,旁边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跑出来看它,被它的美丽迷住了。突然,两道彩虹先后变得灰蒙、暗淡,就像被扒去了外衣,赤裸裸的身体又与天空融为一体。大家的脸色瞬间也变了,纷纷掉头走去。

没有人注意到旁边那个小女孩,她的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脆弱。

她走了一晚上,第二天凌晨到家,看到奶奶颤颤巍巍地在院子里走着。家里只有她一个老人。她颤抖着叫了一声:“奶奶,”走上前去搀扶着她说:“我回来了。”

她看到奶奶那没有牙齿支撑的嘴唇一张一合:“云霞,你可总算回来了。奶奶每天在门口盼啊盼啊,每次看到穿红衣服的走来,就在想那是不是我家云霞呀。奶奶怕你那混蛋爸爸把你扔了呀,把你扔到大山里可怎么办。”奶奶拉着她的手,上下抚摸着,那些粗糙的、温暖的、带着年岁的亲昵穿透了她的心。

她泪如雨下。

5

云霞开始频繁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梦中,她置身于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分不清那是屋子还是密不透气的大箱子。她被潮湿、腐败的气息包裹着,恶魔般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但那声音逐渐被雨水的拍打声淹没。突然,房间内的光线开始扭曲,显现出一个扭曲、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朝她倾倒过来,她瞬间感到呼吸不畅,拼命张大嘴巴想要尖叫,但发现自己喉咙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掐住,无法发出声音。她挥舞着四肢,就在那影子快要触碰到她的瞬间,那个影子变成一道刺眼的白光,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她独自来到大海上,坐在一块木板上,海风吹得木板歪歪斜斜。每次在她以为要掉进海里的时候,木板却还稳稳当当地飘着。四周没一个人影,天空浓云低滚,像画家在上面随意泼了墨。她又听见那个声音,在她耳边低吟,伴随着海浪呼啸的声音。她步步退后,终于还是掉进了海里……

“云霞,云霞,醒醒,你怎么了?”大姐在旁边摇晃着她。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心跳如鼓,全身被汗水湿透。窗外漆黑一片,屋内灯泡发出昏黄微弱的光。

“虽然这个家给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的。”

“为什么要这么说?最近发生什么了吗?”

“它让我感到压抑,无法呼吸,甚至让我变得迟钝。”

“你总是被噩梦惊醒,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

“我以为我能在这个家里夹缝中求生存,但它渐渐让我失望。”

“云霞,你这个样子很不对劲。”

云霞这时无神的眼睛稍微聚起了点光,她看着姐姐说:“没事,只是很讨厌这里罢了,恨不得马上逃走。”

“嗯~其实我也讨厌这里,你想去哪?而且我们得先长大不是吗?”

“嗯,不知道,任何地方应该都可以,只要能摆脱过去就行。”

“然后呢?这又能改变什么?”

“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也许是海边的城市。嗯,也不一定是海边,只要有水就行,这样会让我觉得那个地方是在流动的。这样的改变就够了。”

云霞即将小学毕业,她父亲对她说:“你既然学习不好,没必要再去上学。家里活这么多,也缺个人手,你奶奶也久病卧床了,帮着你妈照顾你奶奶吧。”父亲只在外做了一年生意,又回来家里无所事事,他说要休整一段时间,结果这一休整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这么多年过去,家里还是破破烂烂,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每当下雨时,她都要踩着泥路在院子里走。

自从那个暑假回来,她发现自己上课很难集中注意力。所以当老师叫她起来背一首描写春雨的古诗时,她大脑一片空白,脑海里到处都是暴雨和电闪雷鸣,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曾经,她被各科老师夸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的好朋友小梅经常问她不会做的数学题。

可是现在,她发现一切都变得那么困难。于是,她丝毫没有怀疑父亲在剥夺她获取知识、改变命运的权力。而且,她也上了六年的学,认识许多字,懂得一些简单的数学知识,这在她看来已经够了。

她想起母亲曾经对她说过:“女孩子若能寻到一个好丈夫,可以早早嫁人。可是有多少人,能那么好命遇到个能心疼自己的男人?”她脸上的汗顺着不再白皙的脸庞流到脖颈,她的衣服被汗浸湿了。“所以还是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高中,做个老师,有份工作能养活自己。依靠男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清楚记得母亲说这话时那忧愁的面容、皱着的眉头。

当时她想的是,自己一定要接受高等教育,变得有出息,改变命运。到时,她会让母亲摆脱痛苦,带她离开这里。

但是在这个家里,此刻又能给她多少通过教育和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呢?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在父亲说没必要继续读书时,母亲正在撩起衣服,将乳头塞进哇哇大哭的妹妹口中。

大概是哭声吞没了她和父亲的对话。

6

“霞妈,今天在地里点玉米的时候,旁边那男的问你啥?”父亲又用那种怀疑的口吻说道。

“还能问我啥,不就问我地里种的什么种子吗?”母亲大声回答。

“当时那么多人,他咋不问别人,就问你?”

母亲继续做事,没有理他,她已经习惯了他这样不可理喻的质问。

“今天是这个男的,明天是那个男的,我看你把全村的男人都招惹个遍了。”

“你这个王八蛋,都多少年了,你怀疑我,打我多少年了,栽赃诬陷我一辈子!”她看到母亲咬牙切齿,手里的抹布被甩到地上,“不行就离婚,我受够了。”

然后,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甩到了母亲脸上,发出响亮的一声。她猜想母亲一定被打得头昏脑涨。四周沉寂了不知多久,母亲才抬起头。

这时云霞走到旁边,她的眼睛在面前这个涨红脸的男人身上打转。

她走上前去,朝他脸上给了一拳。

这是她第一次打人,这个人还是她的父亲。

她看到自己的拳头从空中挥过,感受到指节碰到一个油腻粗糙的皮肤。她看到父亲身体向后倒退两步,接着又一拳挥了上去,这一拳打在身上,发出的声音像是把一袋麸皮扔在地上。她看到父亲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的、难以置信的神情,像是一件不真实的、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却真的发生在了他身上一般。

他狰狞丑陋的面孔突然被放大,出现在云霞面前。接着,云霞感到自己双脚离地,被摔到了地上。刹那间,厨房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声音。随后,她听到了母亲的惊呼声,以及外面蹒跚的脚步声和拐棍的咚咚声。

云霞爬起来,转身从旁边的案板上拿起菜刀,把菜刀指向眼前的男人,说:“如果以后再诬陷我妈,再用你那肮脏的拳头打人,我杀了你,信不信我杀了你!”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涟漪,沉静得可怕。

她看到父亲脸上又出现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恐慌。

云霞把菜刀扔到他的脚边,扭头跑了出去。

7

在她18岁这一年,父亲说:“你已经成年,该寻个好人家结婚了,女孩子年龄耽搁大了就不好嫁人。”

她猛地抬起头,盯着父亲。这些年,他确实苍老了不少。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强忍着没有呕吐的冲动。

“有人来咱们家提亲,这是件好事。你姐姐的小孩都快出生了,你也到时候了。”

她是该哭还是该笑呢?她是不是该庆幸父亲没有一直让她在家干活,把她耽误成老姑娘呢?

“是谁?我认识吗?”她麻木地脱口而出。

“隔壁村的王二旦,他爸爸种了不少地,地种得还好,是他们村每年收成最好的。你去他家不会受苦的。他家今年还盖了新房子,到时候你们结婚就可以住进新房。他爸妈还年轻,到时生了娃娃,还能帮你们带着,多好。而且他说会给咱家两万块钱彩礼,到时爸爸就把房子好好休整一下。”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胸口发紧:“爸,可是你知道的,他家儿子是傻的,大家都知道。而且他多大了?三十有了吧?”她向母亲投去求助的眼神,嘴唇颤抖着问:“妈,真的吗?他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但母亲没有看她,只是不停地喝水,舔了舔从嘴角溢出的水渍,凝视着手中的水杯。她看到母亲盘起的头发中有几缕白发,她不敢相信,以为是雪落到了她的头上。她看到皱纹爬上了母亲的脸,像蜻蜓落在湖面泛起的圈圈波纹。母亲的腰变弯了,脸变黑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候母亲皮肤白皙,身姿优雅挺拔,像个大小姐。她想起自己坐在母亲腿上,母亲用那缓缓而甜美的声音为她打造了一个个让她如痴如醉的故事。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竟然变得这样老了?

她们两个之间的亲密距离也被生活的不幸和痛苦切割得越来越远。

“而且他应该结过婚吧,我记得几年前,在我小的时候,听说他老婆跳河死了,你们都还凑过去看热闹。爸爸,我记得当时你还发出感慨,说年纪轻轻的,真的可惜。”

“他们说他老婆有精神病,嫁给他之前就有了,不是嫁到他家才造成的。听说那个姑娘在她自己家的时候就闹过自杀,被救了下来。所以不必担心,云霞,你这么年轻健康。”

“你又知道什么?你这个自私自大的家伙!你除了打骂女人,一无是处!两万块就把你收买了?你就是个窝囊废!我看不起你,靠女儿挣钱,活了半辈子你算个什么男人?我真的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你说什么?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我让你骂你老子!没我给你一口吃的,你能长这么大?”他唾沫飞溅到她脸上,巴掌带风扇在她脸上,然后毫不犹豫往她身上踹了一脚。

在云霞倒地的时候,她从墙上挂着的那面昏黄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张脸:粗粗的眉毛像极了眼前的男人,乱糟糟的短发灰蒙蒙的,双眼暗淡无光,皮肤因常年干农活变得粗糙干燥,脸上长着些许雀斑,面部扁平宽大。她不像别的18岁姑娘那么水灵,她的脸不漂亮,甚至给人一种没有生机的感觉。她讨厌这样一张脸,一张和父亲相似的脸。她想起当年差点被丢进井里的场景,他说她不是他的亲生孩子。他看到这张脸时,有为当年的诬陷和怀疑产生一丝愧疚吗?他有想过那时一个女儿对父亲最原始的依赖是如何变成恐惧的吗?或许是因为她长着一张跟父亲相似的不好看的脸,就只配嫁给那个丑陋的傻子。

她看到母亲眼角的泪水悄然滑落。

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

7

那天,她是迎着西边的晚霞离开的,头顶上方,一片洁白的云似乎在默默护送着她。她义无反顾地往前走,没有回头。在她离开之前,留下了一封信。

亲爱的母亲: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其实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不必挂念我,我知道你也有许多无奈,也不必感到自责。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让我要接受高等教育,让我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当时我在被窝里偷偷写下过这个梦想,它里面也包含了你的名字,我曾经也不自量力想带你逃走,但是既定的命运又有谁能改变得了?或许我出生在这个家里,早已注定结局,我知道你也是被命运和生活遗弃的人。

你可知道,我最怀念小时候那段与你在一起的时光,我记得你穿着宽大的衣衫,戴着破旧的草帽,手拿镰刀站在麦田里,那时你的背影在夕阳的拉长下是那样的高大挺拔。那段时光如今也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往,但我庆幸,我被你认真得呵护过。

父亲说王二旦的前老婆经常自杀,我想你们恐怕不知道,我也自杀过,甚至我能长大成年,那也是个奇迹。在我还不想死的时候,我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父亲的手造成的,一次是你的手,可能我的存在也没那么重要,可是有没有想过我的出生并不能由我决定。我想哪一天真的死了算了,我不可能真的杀了他,但我可以杀我自己,但是家里的刀好钝呀。我划拉不知道多少次,它仅仅是划破一点点皮肤,伤不到一根血管,每划拉一下,就加深一次曾经死亡带给我的恐惧。在这一点上,我可能算得上十足的懦夫,我愿意失去一切,但我没有勇气失去可以呼吸的自由。

其实有件事,我从没给任何人透露过,那件事过去有十年了吧?或许没有,或许更久,我刻意去遗忘。

我曾经被一个男人侵犯过,在那年暑假回家的路上,我想你从没发现过我眼睛里的光消失是什么时候,因为你眼里的光也早就暗淡下去。其实我每天都在伪装自己,就像在剧中扮演某个角色,僵硬没有情感。在这部剧中,父亲在我眼中也只是一个角色,一个社会赋予给他的没有任何分量的角色而已。

其实我早就想离开,但我毕竟不是真的在扮演角色,我幻想着事情或许会有一丝转机。漫长的等待在折磨我的时候,它也会渐渐加深我对于一切的不舍,哪怕它带给我深深的伤害。但是你们却要生生切断这最后薄如蝉翼的连接。

亲爱的母亲,请原谅我所做的选择,我耳旁会永远响起你清甜的声音,给我讲述的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故事,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晚月光下你在保护我时眼角泛起的泪光。

谢谢你给了我看到这个世界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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