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粪坑

杨二歪着他的脑袋,叉着腰,眼中泛着光,看着刚刚建好的东屋,那是三间平房,外面涂了水泥,水泥青黛如瓦,泛着金属光泽。抹得很平整,竟有条条竖纹从屋顶一直垂下来,笔直得很。“真是好刀法”,杨二在心中赞道。

东屋是给大儿子结婚用的。杨二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今年十九,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外打工两三年了,攒了一点钱,再加上杨二做生意也挣了点,他就和老婆一合计,打算盖座东屋,将来给大儿子娶媳妇用。

房子盖好了,很大很敞亮,杨二很开心,时不时地立在院中,用欣赏艺术品的眼光上下打量它,动不动还上去摸两把。水泥滑润的质感锁在指间,他感觉仿佛有香气在指间萦绕。

几天以来,他都沉浸在新屋落成的喜悦之中,以至于忘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直到他老婆提醒了他,他这才忆起,那就是积粪坑要挪到哪里去。

写到此处,有必要为大家解释一下什么是积粪坑。积粪坑,顾名思义,乃是一个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鲁西南平原的农村里,这种坑很常见,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坑里堆积的是人畜的粪便、秸秆、树叶以及生活垃圾等,久而久之,这些东西就会沤化成粪,变成施在地里的肥料。

杨二所盖的东屋,正是原先积粪坑的位置,新屋建成了,积粪坑的位置就得挪。杨二和他的老婆合计来合计去,还是决定把坑挪到西边,顺带着把厕所也挪了去。

所谓厕所,其实简易得很,无非是用一些玉米秆围成的小圈,组装不甚难,拆掉也不可惜。盖屋子剩了点砖,杨二盘算了下,似乎够盖一间新厕所,于是他便舍了那些玉米秆,打算用砖另盖一间。

杨二是个能人,砖瓦功夫多少也懂点,况且盖厕所不比盖房子,毋需横平竖直,杨二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一不说二不做,杨二就撸起袖子,卷起裤脚,拿上瓦刀,和上石灰,自己干了起来。

叮叮咣咣的声音惊动了一墙之隔的本家兄弟石头,他站在自家院子的草垛上,越过墙头看着杨二正在砌砖。看了良久,他才忍不住问道:“杨二,恁这是弄啥嘞?”

听闻是石头的声音,许是砌砖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思,杨二竟然头也没抬,而是一边往砖上抹泥一边冷冷地说道:“盖间厕所。”

盖厕所?石头听闻,多少有点别扭,厕所就盖在他家院侧,况且紧挨着他的东屋,那味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似乎也没有办法,毕竟人家杨二是盖在自家院内。左邻右舍,还是多担待一点为好。

石头媳妇没石头那么想得开,忍不住要嘟囔两句,但也无法,两家虽不交好,也不至于为了一间厕所而彻底闹掰。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两天后,厕所落成了,杨二看着自己的作品,感觉很满意。他在厕所顶加了石棉瓦,瓦搭在两家公用的墙上,里高外低,从石头家看,如果下雨,水刚好往他家流。

石头有些不愿,站在那个草垛上,隔着墙对杨二说:“杨二,恁这法弄,水不都流到俺家了?”

杨二叉着腰,冷冷地看着略显愠怒的石头,指着石头家东屋说:“恁看看恁家东屋,不是也把水流到俺家了?”

石头看了看,果真如此。把柄既然握在别人手中,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石头本性隐忍,所以也便作罢。

令他不能忍受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

杨二盖完了厕所,又开始挖他的积粪坑,积粪坑的位置不偏不倚,刚好在石头家东屋底下,离他的屋基只有咫尺之距。这下石头就有点恼了。

他站在草垛上,看着正在挖坑的杨二说道:“诶,杨二,恁这就不地道了,恁在俺家东屋外挖个大坑弄啥嘞?”

杨二没有理他。

“诶,我说杨二,俺问你话嘞,你咋不说话?”见杨二不说话,石头的语调自然抬高了些。

杨二还是没有理他。

这是无声的反抗还是赤裸裸的蔑视,石头越想越气。想我石头,多少也是个七尺男儿,早些年还当过兵,虽说性子软,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杨二咄咄逼人,忍了你第一次,第二次,不能再有第三次。

“对”,石头媳妇在一旁煽风点火道,“他杨二算个什么东西,他爹是地主老财儿,专横跋扈惯了,他跟他爹是一路货,他就是欺负咱家没人。”说到此处,伤心事袭上心头,她竟垂下泪来,越哭越觉得冤,由嘤嘤哭泣,最后竟至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石头媳妇的伤心事,石头自然明白,结婚十余载,不管两人怎么努力,他媳妇还是一无所出。关于这件事,街上流传的一种说法让石头尤为感到窝火。有人说他当兵时,在一次演习中,鸡巴中了弹,从此再无生育能力。言下之意,他也明白,他们这是说他是太监。他本欲证明,可媳妇偏偏不给力,这说法就愈传愈烈,几乎成了不争的事实。

“别哭了,你这个老娘们儿,走,”石头抄起了一个扁担说,“去他家说理去。”

石头媳妇听闻,止住了哭声,嚯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恶狠狠地跟着石头出了门。

石头家与杨二家并排,出门左拐便到了杨二家的大门。杨二家的大门敞开着,两扇木制大门,以十分别扭怪异的姿势往里掰扯着,幅度之大,前所未有。那意思仿佛在说:“有种你就进来啊。”“哈哈,”大门上的秦琼尉迟两位门神似乎也张大了嘴嘲笑他,“你没种”,另一个说,”你果真没种。”

杨二还在院里挖坑。

“杨二,”石头把扁担往地上一插,虎躯一震,怒目斥道,“你欺人太甚!”

更欺人的是,杨二竟然还是没有理他,自顾自地在挖坑。

杨二媳妇从堂屋里钻了出来,看到这阵仗,心下立时了然。她多次提醒丈夫,把积粪坑挖得离石头家东屋远一点,面积再小一点,可她的丈夫一直不听,仿佛是在跟谁斗气一样,把积粪坑挖得越来越大,离石头家东屋也越来越近。

杨二家的两个小儿子也跟了出来,二儿子十四岁,正上初二,三儿子九岁,上二年级。俩小子放暑假,都在家。他们跟在母亲的后面,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二媳妇面目和善地对着石头说:“他兄弟,这是弄啥嘞?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不接茬还好,一接茬这气就有了发泄的对象。石头媳妇拿眼剜了一下杨二媳妇道:“还能弄啥,恁家挖坑是想把俺家东屋也挖了吧?”

“这哪有的事儿?”杨二媳妇继续陪笑道。

“哪有的事?”石头喝了一声,快步走到坑边,用扁担划着他家东屋地基与坑之间的地说,“你看,你看,这不都挨着了!”像是在跟地不对付一样,他划得比较有力,激起的尘土刚好泼到杨二身上。

杨二竟然还没说话。

“他爹,”杨二媳妇对着坑里的杨二说,“你倒是说句话啊!”

杨二停止挖掘,把铁锨横在手中,对着自家媳妇很生气地说道:“老娘们儿囔囔啥?我在自家院子挖坑还碍着谁了?”

话是说给自家媳妇听,在场的,除了那杨二那个小儿子外,谁都知道真正的听众应该是谁。

“诶,恁不能这法说。”石头媳妇两步来到石头跟前,指着杨二说,“恁嘞坑挨着俺家东屋,恁挖坑把俺家东屋挖歪了咋弄?”

“挖歪了又咋样?”杨二指着石头家东屋说,“恁家东屋还不是俺家的地?要不是当年闹土改,恁家的院子都是俺家嘞!”

原来他是在闹这个,可这事儿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几位老人也已过世,任谁也讲不清楚了。石头实在想不通,杨二哪根筋搭错了,竟拿此事来说事。在他看来,杨二这近乎无理取闹了。

“杨二,”他用扁担指着杨二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我看你就是存心跟我不对付。”

杨二用铁锨把他的扁担一拨,冷目相对,口中也不示弱,“不对付又怎样?”

“你你你等着,”石头显然已经气极,扔下扁担,左右看了看,见杨二院中树上竖着一根铁锨,过去把它抄在手中,来到坑边,撅起一锨土就往坑里填。

杨二见状,赌气般撅了一锨土扔到坑外,石头见状,又撅了一锨土填到坑里。就这样,二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往坑外撅土,一个往坑里填土。如果你是一个无聊的看客,完全可以坐在坑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个近乎滑稽的表演。

事情当然不能这样无限循环下去,转机出现在杨二的身上。在两人对垒的同时,杨二悄悄地挪到西边,朝石头家东屋地基的方向撅了一锨。这一锨很关键,这意味着,杨二很明显是在叫板。

“狗日的”,石头把锨一丢,跳进坑里就和杨二扭打在一起。石头媳妇眼疾手快,也跟着跳进坑里帮石头打杨二。杨二媳妇本欲跳进坑里拉开杨二和石头,见石头媳妇帮石头,她软软的性子也被激起来了,上去一巴掌扯住了石头媳妇的头发,两个女人也扭打了起来。杨二家的两个小子自是帮着他们的爹妈,也跳进了坑里。

一时间,坑里就乱了套。

坑外倒是陆续来了一些看客,皆是本家族人,听到杨二家吵吵闹闹,都进来瞧瞧怎么回事儿。见两家人扭打在一起,也便纷纷下坑把他们分开。再看两家人,嘴肿脸青,浑身滚满泥土,早已不成样子。

架拉开了,事也得解决。在族人长辈们的斡旋之下,杨二终于答应把积粪坑往后退两步,往南挪一挪,面积也再缩小一点。

这事儿也就这么稀里胡涂地过去了。

可石头心里却落了梗,每次在东屋里,他总感觉有臭味从屋背后袭来,自家屋子也像滑坡般渐渐往粪坑里滑,菜叶、粪便、蛆虫、苍蝇,悉数在他家屋边浮沉。这感觉让他膈应了很多天,久久不去。就连杨二家开着的大门,时不时地也像一张嘲笑的大口般哈哈地对他笑,笑他没种,真真是岂有此理。

半个月后,这种感觉才褪了些,天气也慢慢地热了起来。有一天,石头家的驴子生了病,他就想到集市上请兽医刘一手给他的驴看看病。可巧的是,刘一手不在家,他也只能作罢。那天刚好是集日,他本想在集上逛一逛,可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是慌上慌下的,老感觉不对劲,仿佛有大事发生一样。匆匆买了点菜后,他便急急地往家赶。

日近中天,空气中就有些热,齐腰的玉米田起起伏伏,鼓来阵阵热风,知了拼了命地叫,亦显焦躁。石头骑着车从集市上回家,感觉自己力不从心,双腿似乎也无力蹬转脚踏,所以有的时候他也下车推两步。

就这样,他时快时慢,磕磕绊绊地回了家。

刚把车推到家门,还未进家,就听到东边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循声望去,发现杨二家的三小正坐在杨二家东边的水坑坑沿上哭,哭声尖利,不类平常。石头感觉有些蹊跷,本想前去问问,但又感觉事不关己,两家又是世仇,杨二家出现不虑,岂不正合他愿。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多事,用车子顶开院门就想进去。这时,小孩子突然高呼了一声娘。

再转头看去,石头发现三小旁边放着一个洗衣盆,盆外面摊了一件花衣服,从花样上看正是杨二老婆的。事情越发蹊跷,他不得不搁下车子,上去问一问。

“三儿”,等他刚张开口问小家伙,小家伙空然站起来,扯着他的衣角,指着坑里哭喊:“俺娘,俺哥。”

石头顺着三小指的方向看去,不看则已,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坑里有两团黑物在水中浮浮沉沉,仿若两个随波逐流的西瓜。很明显是两个人掉水里了。

“恁哥恁娘掉坑里了?”石头问三小。

三小哭着嗯了一声。

“妈啊!可了不得了。”石头想都没想,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水里。他可不是逞能,他的专业技能发挥了用处。村里人都知道他当兵,却很少人知道他当的是海军。

关于石头救人这一块不必细述,流传下来的版本也有几个。有说他天纵其能,在水下换了几口气才把人救了上来;有说他在水下亦能睁眼,把鱼儿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人说他因为救人,把一把零钱丢到坑里了。总之,不一而足,真真假假,但可以肯定的是,石头把两人都救了上来。

杨二在地里锄草,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抬头一看,是族里的一个小子。那人一边快走一边喊:“叔,不好了,叔,不好了。”

杨二是个慢性子,看不得别人急,“什么事啊?就不好了不好了。”他说。

“俺婶和俺成(二小名)弟掉坑里了。”

杨二大吃一惊,扛起锄头就往家奔。等他到家,家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媳妇儿和他二儿子也换了干衣服坐在家里。二儿子惊魂未定,木木地坐在凳子上,像是傻了。他媳妇儿也是木木的,只是在不住地唠叨,“我说你不听,我说你不听,非要下水,非要下水。”

原来,杨二媳妇在坑边洗衣服,她的两个儿子在坑边玩,她一再强调,两小子不能沾水。但二儿子逞能,趁她不注意,偷偷地下了水,结果就淹到了,等她发现,二儿子已经在水里挣扎了。她二话没说,跳进水里去救儿子,岂不知她自己根本不会水。若不是石头救了他们娘俩儿,他俩可就一命呜呼了。

在杨二家聚集的人甚多,唯独不见石头两口子。待到众人退去,杨二阴着个脸,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抽烟。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气弥漫在他周围,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埋掉了。

杨二媳妇走了过来,对他说:“他爹,石头兄弟救了咱一家子,咱得有个说法。”

杨二掐灭烟,站起来一把扯住二儿子,大喝一声:“走!”

二儿子只当是自己犯了错,他爹要打他,一个劲儿地求饶,“我知道错了,爹,我知道错了,爹。”言语中哭意满满。

“甭废话,跟我走。”杨二又扯了一下他。

待到杨二一家子出现在石头家里,率先看到他们的是石头媳妇,石头在屋里躺着呢。

石头媳妇阴阳怪气,看到杨二怒气冲冲的脸,自是没什么好话:“诶,怎么着?杨二,你带着一家子来俺家来,是要拆俺的东屋吗?”

杨二没有理她,而是在院中高喊:“石头兄弟,石头兄弟。”

石头听闻,从堂屋里出来,刚出屋门,还没明白什么个状况。杨二就把二小扯到他面前,恶狠狠地对着二小说:“跪下,跪下,喊干爹。”

扑通一声,二小跪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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