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调心若调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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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调心若调琴弦

暮色渐染城西,古琴作坊的桐油味随晚风潜入小巷。杜老端坐灯下,指尖正抚过一床断纹琴的面板,木纹里仿佛蛰伏着未诉的雷霆。

新收的学徒阿青倚在门框,目光却粘在对面乐器行光亮的橱窗上——那里一尾崭新的小提琴悬于丝绒,漆光流转如蜜,映着路人歆羡的眉眼。

“师傅,那琴多亮眼。”少年喉间滚着叹息,“咱们这老木头疙瘩……”

杜老不答,只将琴翻转,露出岳山处一道细微的皴裂。松香轻抹于弦,弓毛擦过,声如裂帛。“琴病在心弦,”他指尖点着那裂纹,“心若羡他山之玉,自有杂音扰清商。”

阿青初调琴轸,手指总不听使唤。丝弦绷紧如心绪,稍一用力便走了音。他懊恼地盯着琴面,倒影里自己的眉眼拧成困兽。

杜老取过琴,卸下轸子,竟在轴孔内壁细细打磨起来。木屑如金粉簌簌而落:“琴轸如人心眼,涩滞则音乖,顺滑则韵长。”砂纸摩挲的微响里,少年绷紧的肩线竟随之悄然松弛。

夜深时,杜老领阿青至后院。月光漫过石阶,院角一架老葡萄藤虬曲如墨痕,叶影筛下满地碎银。“你看这藤,”老人剪去几杈徒长的新枝,“不修横逸之蔓,哪得秋日紫玉?”

阿青凝视断枝处沁出的清露,恍然彻悟:羡慕他人光华,原是心田里最该剪除的冗枝——唯有专注脚下的泥土,方能使自己的根脉扎得更深。

少年从此晨起必拭琴。他渐渐能辨出杉木底板的松涛余韵,读懂桐木面板上风雨刻写的密语。某日试弹新斫之琴,弦动处清音流泻,惊飞檐下栖鸟。阿青指尖微麻,仿佛琴腔里有股沉睡的春水被自己唤醒。杜老倚门静听,唇边笑意如古潭微澜:“琴音即心印,心定则韵生。”

琴坊梁上悬着杜老亲斫的第一张琴。漆面斑驳,琴尾微缺,他却珍若拱璧。有富商重金求购,老人只摇头:“此琴有稚嫩处,恰是我来路的碑记。” 月光漫过琴身,那缺角竟如岁月温柔咬下的齿痕,盛满清辉。阿青忽然懂了:完美并非器物之巅,而是匠人心境澄明处自然流溢的光华。真正的从容,始于对自我轨迹的全然悦纳。

秋深制弦,杜老教阿青煮茧抽丝。莹白蚕茧在沸水中舒展,少年指尖缠绕的丝缕柔韧如时光之绦。“心弦亦需慢养,”老人将生丝浸入秘制药液,“强求速成,其声必躁。”药香氤氲中,阿青凝视丝线由浊转清——原来所谓调整心弦,不过是以岁月为药,慢淬本真。

寒夜客来,携名琴求诊。琴主抚弦急切,音如碎玉。杜老静听片刻,取小锤轻敲琴腹,松涛般的回响在梁间萦绕。“非琴病,”他轻移琴轸,“是抚琴人指下藏了胜负心。”琴主赧然,气息渐匀。再拨弦时,一曲《鸥鹭忘机》自弦上淌出,清音洗月,满室生凉。阿青闭目,似见白鹭掠水,天地澄澈——原来心若从容,指下自有忘机的山水。

月光移过琴案,阿青新制的琴静静卧在清辉里。他指尖轻抚冰弦,未成曲调,心中已有清泉流过石上。杜老以枯枝轻叩琴台,余韵如涟漪荡开:“此声非弦动,乃心动后的回响。”

院中葡萄新熟,紫玉垂珠。少年摘下一串置于琴旁,果实饱满映着木纹深沉。月光下,葡萄的圆润与琴身的朴拙相映成趣,各自圆满,各自生辉。

原来这人间至美,不在万物趋同的光鲜,而在参差百态间各自修成的从容气象——心若安于本分,专注生长,便能在尘世喧嚣中辟出一隅清朗天地,滋养出独一无二的饱满甘甜。

世间的琴瑟万张,音色各异。有人焦灼于追逐他弦的清亮,有人困顿于自怨音色的喑哑。唯有悟得调琴弦实为调心者,才能在指尖触弦的刹那,听见灵魂深处最本真的共鸣——那是生命在完全接纳自我时,向宇宙发出的清越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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