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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惊蛰客
江南的春,总是在细密如丝的雨幕中悄然登场。咸亨茶馆就坐落在这雨幕笼罩的小镇一隅,它的檐角,像是被岁月压弯了腰,湿漉漉地耷拉着。那块写着“墨香”的匾额,在风雨侵蚀下,仅存半幅摇摇欲坠的骨架。老掌柜周福全但凡与人聊起,总会提及这是道光年间状元郎戴兰芬的真迹,那墨色,早已深深沁入木头的纹理,仿佛与这茶馆的历史交织在了一起。
民国六年的惊蛰日,空气里还残留着冬日的余寒。随着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书生裹挟着一身冷气,匆匆闯入茶馆。他的衣摆溅满泥点,那长衫因多次洗涤而泛白,泥点在上面晕染出不规则的图案,恰似一幅抽象的水墨画。他手中紧握着一本残破的《说文解字》,书页翻动间,细碎的朱砂末簌簌落下,宛如点点落红。
“温壶龙井。”书生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将三枚铜钱“啪”地拍在柜台上,这声响打破了茶馆里原有的慵懒与寂静,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茶客。周掌柜眯缝着眼睛,慢悠悠地伸出手捻起钱币。然而,就在碰到钱币的瞬间,他的脸色陡然一变,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陈少爷,这压口钱……”话未说完,书生已如触电般迅速夺回缠着猩红丝线的铜钱,袖口挥动间,鞋尖那一抹诡异的朱砂红一闪而过。顿时,满堂茶客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书生,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起。而书生,只是微微扬起下巴,挺直脊梁,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临窗的老位置,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落座后,陈墨生轻轻拂去桌上的灰尘,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与这喧闹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他微微转头,望向窗外如丝的细雨,思绪似乎已飘向远方。雨滴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此时的茶馆内,其他茶客们依旧在小声议论着陈墨生的怪异举动,时不时投来好奇又略带疑惑的目光。但陈墨生对此充耳不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那壶龙井的温热,来驱散身上的寒意。
二、断砚
茶馆内,水汽氤氲,茶沫在茶壶中欢快地翻腾着,仿佛也在催促着往事浮出水面。
城南陈家,曾经也是书香门第,声名远扬。宣统元年,陈墨生的父亲高中举人,那一日,陈家张灯结彩,贺客盈门。陈父春风得意,手持半块端溪老坑砚,那砚台质地温润细腻,纹理犹如天边的流云,散发着一种古朴而典雅的气息。他饱蘸浓墨,在匾额上笔走龙蛇,写下“书香传世”四个大字,那字迹刚劲有力,力透纸背,仿佛承载着陈家世代的荣耀与期望。
然而,命运的轨迹总是充满了无常与波折。辛亥年,革命的炮声如惊雷般响彻华夏大地,旧时代的秩序在炮火中摇摇欲坠。陈父,这位深受旧学熏陶的前清举人,面对这翻天覆地的变革,心中满是绝望与无奈。他深知,一个时代即将落幕,而自己坚守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陈父抱着族谱,独自来到古井旁。他望着深邃的井口,眼神中透着决绝与悲凉。随后,他抄起那方价值千金的端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跪地痛哭的独子狠狠砸去,嘴里声嘶力竭地喊道:“砸碎这晦气!往后哪怕去做个贩夫走卒,也千万别当这亡国书生!”
砚台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鲜血顺着陈墨生的额角缓缓流下,一滴一滴,渗进了砚台那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裂痕之中。他呆坐在井沿,眼神空洞,望着井口,仿佛能看到父亲决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从那以后,他便抱着这方残砚,在井沿枯坐了整整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任由风雨吹打。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与迷茫,不知道未来的路该何去何从。
那方断砚,从此成了陈墨生的命根子。裂痕里,浸着父亲的血,藏着松烟墨的魂,更承载着半部未曾写完的《孝经》。每当他抚摸着砚台的裂痕,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的悲愤与无奈,也能触摸到家族曾经的辉煌与衰败。这方断砚,不仅仅是一件物品,更是他与过去的纽带,是他在这乱世中坚守的最后一丝信念。
三、洇墨
每日申时三刻,对于陈墨生来说,是一个神圣而庄重的时刻。
他总会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褪色的蓝布一层一层地展开,半块透着血丝的端砚、半锭蒙着灰尘的松烟墨便呈现在眼前。那端砚,虽已残破,但依然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韵味,裂痕仿佛是岁月留下的印记,记录着陈家的兴衰荣辱。而那松烟墨,带着一种古朴的香气,仿佛能将人带回那个笔墨飘香的时代。
当第三道茶汤由青慢慢转黄,颜色如同深秋的银杏叶,散发出醇厚的香气时,陈墨生便会拿起羊毫笔。他轻轻蘸墨,笔尖在砚台上停留片刻,让墨汁充分浸润笔尖。随后,他将笔尖落在毛边纸上,开始游走起来,《正气歌》的筋骨逐渐在纸上显现。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手中的笔。每一笔,每一划,都倾注了他的情感与信念。
卖烧饼的王二,是个生性活泼、爱开玩笑的人。有一回,他瞅见陈墨生正专注地写字,便忍不住嬉皮笑脸地打趣道:“陈先生,您这字写得这么好,能不能换几个炊饼呀?”陈墨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笔锋微微一顿,随后又继续书写。紧接着,笔锋突然停下,几滴墨点溅落在纸上,在纸上慢慢晕染开来,仿佛成了“风雨如晦”的残章。这一幕,让王二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便转身离开了。
深秋的雨丝斜着打进窗棂,带着丝丝凉意。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渐渐化成了混沌的乌云模样,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陈墨生紧紧盯着那水渍,嘴里喃喃自语:“颜鲁公的脊梁……柳少师的傲骨……”他握笔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暴出青筋,袖口那暗暗的红斑痕也渐渐地蔓延开来,就好像是从旧碑拓片上渗出来的陈年血渍。此时的他,仿佛与笔下的文字融为一体,在这乱世中,用笔墨坚守着自己的风骨与气节。
四、招魂帖
霜降日的晌午,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咸亨茶馆的地面上,形成一片片光影。一个穿着中山装的青年,脚步匆匆地踏碎了这一地的光影,走进了茶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急切与兴奋,手中拿着一份簇新的《申报》。
青年径直走到陈墨生的桌前,将《申报》用力拍在案头上,头版那“新式学堂急聘国文教员”的标题格外刺眼,像是一道光照进了陈墨生昏暗的世界。陈墨生的眼神瞬间被吸引,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国文”这两个字,仿佛在抚摸着自己久违的梦想。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喉间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猩红的热液从他的口中喷出,溅落在报纸的铅字上,把“薪俸二十银元”几个字染得像朱砂诏书一般。那殷红的血迹,在白色的报纸上显得格外醒目,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青年见状,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他赶忙上前,想要扶住陈墨生。
慌乱之中,砚台“砰”的一声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裂缝里竟然露出了密密麻麻的阴刻小楷——正是《孝经》的全文,每一道笔画里都嵌着褐红的血垢。这些血垢,仿佛是岁月的封印,锁住了陈家的过去与陈墨生的执念。青年拾起残砚,一脸骇然地问道:“您这是……”“亡父遗训。”陈墨生一把夺回断砚,紧紧裹进内襟,咳嗽声和着茶炉的呜咽,缓缓说道,“孝经刻骨,正气入髓……可这世道,再也容不下刻字的砚台了。”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与悲凉,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就如同这破碎的砚台,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五、雪祭
腊月的寒风,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呼啸着穿过城隍庙。城隍庙的偏殿,早已破败不堪,墙壁上的石灰大片脱落,露出斑驳的土墙。在这寒冷的角落里,陈墨生穿着单薄的衣服,正努力地教着五个蒙童描红。
孩子们的小手冻得通红,手指已经冻裂,像一个个红萝卜,根本握不住树枝做成的笔。看到这一幕,陈墨生心疼不已。他思索片刻后,毅然决定在雪地里,用自己的骨节当作笔,以流淌的热血为墨,写下《祭侄文稿》的悲怆。他的动作坚定而有力,每一笔都倾注了自己对书法的热爱与对孩子们的期望。
卖粥的老妪,每天都会路过这里。这日,她看到陈墨生夜宿在草垛里,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破布,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怜悯。她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陈墨生,递给他半块红薯,劝道:“何苦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呢?这大冷天的,别把自己冻坏了。”陈墨生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在雪光映照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苍白。他指着雪地上的字,兴奋地说:“您瞧瞧这字……像不像颜鲁公转世写的?”老妪看着雪地上那歪歪扭扭却又透着一股倔强的字迹,心中五味杂陈,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祭灶那天,咸亨茶馆的铜铃被警察撞得叮当作响,声音透着一股凄惶。当薄棺被缓缓掀开的时候,周掌柜手里的紫砂壶“啪”的一声,碎了一地。只见陈墨生蜷缩在棺底,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方断砚,砚台已经冻在了他的胸口,仿佛与他融为一体。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朱砂和冰碴,那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执着于书法的证明。最让人惊骇的,是他的双腿:从脚踝一直到膝窝,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正气歌》的蝇头小楷,那些结痂的笔画里,还嵌着青瓷的碎片。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在诉说着他对正义与气节的坚守,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未曾放弃。
六、墨魂
下葬那天,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也在为陈墨生的离去而悲伤。送葬的队伍在乱葬岗迷了路,四周是一片死寂的荒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像是老天洒下的纸钱,落在棺木上,竟然没有融化,而是渐渐凝成了“天地有正气”五个冰雕大字。这五个字,在洁白的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仿佛是陈墨生在世间留下的最后呐喊。
抬棺的人小心翼翼地走着,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一个抬棺人不小心踩到暗冰,脚下一滑,棺盖一下子摔裂了。半块断砚咕噜噜地滚进了雪堆里。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裂痕处突然散发出一股浓稠的墨香,那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
卖粥的老妪颤颤巍巍地捧起残砚,惊讶地看到砚底浮现出两行血篆:
墨痕浸骨血
正气养乾坤
当天夜里,咸亨茶馆莫名燃起了大火,火势凶猛,照亮了整个小镇的夜空。奇怪的是,唯独陈墨生常坐的那张柏木桌被烧得透透的。焦黑的木料在灰烬里裂成了上百片,每一片残骸上,都清清楚楚地凸现着《正气歌》的笔迹。那些字迹,仿佛是用火焰书写而成,透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周掌柜把那些残木填进茶炉的时候,火苗一下子蹿出了青莲形状的墨色焰心。从那以后,每逢雨夜,跑堂的伙计总能听见炭灰里传来沙沙的走笔声,就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正在滚烫的炉膛里续写着那封未竟的绝命书。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陈墨生的灵魂,依然在这世间坚守着自己的信念,用笔墨书写着属于他的传奇。而咸亨茶馆,也因为这段故事,多了一份神秘而厚重的色彩,成为了人们口中永远传颂的一段佳话。
晨曦乙巳年夏月于凉州响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