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踏到这个世界上来，走过不知多少的路，回望过去的岁月里，有着我的足迹叠成的一条白线，一直延伸到现在，而且还要延伸下去。我走过了童年；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年月。我走过了青年；饱偿了“八两粮”时代滋味。我走过了中年；体验了人生的不容易。我走都市的路，看见尘烟缭绕在高楼大厦的顶上。我走过乡村的路，看似水的流云笼罩着远村，看农民光着膀子春播，看金色的麦浪。我走过其他许许多多的路，看小孩充满了生命力的踊跃，看死人蜡黄的面色。我在这条路上接触到
种种的面影，熟悉的，陌生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走着的时候，蓦地成轻烟，成细雾，成淡淡的影子，储蓄在我的回忆里。有的也就
被埋在回忆的暗陬里，忘了。新的影子入来，又有旧的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幻灭，有的简直就挤了出去。以后，当另一群更新的影子挤进来的时候，这新的也就追踪了旧的命运。就这样，挤出，挤进，一直到现在。我的回忆残留着各样的影子，分不清先先后后，萦混成一团。唯独在黑窑洞劳改的那段岁月，至今保存的很清晰，很完整。
我带着这萦混的一团从过去的茫茫岁月里走过来，我就自陷入回忆里去了一一陷入回忆里去。我面对着当前的事物.不知怎的，迷离里忽然电光似的一掣，立刻有灰蒙蒙的一片展开在我的意想里，仿佛是空空的，沒有什么。
我时时刻刻沿着人生的路向前走着，时时刻刻就有回忆萦绕着我。再说现在吧，灯光平流到我的书桌上，书页映出了参差的黑影，看到这黑影，我立刻想到月明下的积雪。我正写着字，看了这一颗颗的字，也使我想到蜂箱里的小蜜蜂……
将来还沒有来，而且也不好说。但是，我眼前的路不正引向将来去吗？我看残茶烟蒂在软柔的灯光下照出的那几点金星。我看到了茶杯，烟盒，花盆，火炉，蜘蛛网，看到了窗外漆黑的夜……第二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新的东西。这些东西都要倏地成轻烟，成细雾，成淡淡的影子。这一团萦混的影子，也要萦混了。等我不能再走，不能再看的时候，这一团也要随了我走应该走的最后的路。然而这时候，我却将一无所见，一无所忆。这一团记忆幻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随了远山的淡霭被吸入金色的黄昏里去了吗？我说不清，而且也不必说。反正我有过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