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忠诚的猎犬一直在他前方十到二十米的地方小跑着探路。他想夸夸它,但他实在不能再开口了,这几天再渴也不过是用水洼里的清水润润嘴唇和口腔,他不能说话浪费身体的水分。
一人一犬走了些路程,其间安迷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杀死一只突然出现、已经失掉了一条手臂的丧=尸——这无疑提醒着,他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浪费了,以往这种孱弱的家伙他单手用剑只需二点八九秒就能干掉。
蹿跃的猎犬停在一块巨大水泥板旁边,转了几圈,坐下了。它被安迷修勒令不允许高声吠叫以免引来麻烦,因此一旦发现什么总是不动声色地坐下,等待着主人前来查看。
安迷修的视线已经开始动荡不明。他吃力地走上前去,查看那块巨大的水泥板。
也许后面有食物。但这块水泥板太过巨大,要撬开是不可能的。安迷修侧了侧身试图挤一挤,却因视角变换而发现了另一条蹊径。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是否要进去,最终他选择相信自己的伙伴,伸脚试探性踩了踩确定地面是实的,然后便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黑黢黢的地方。起初伸手不见五指,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安迷修眯起眼,惊喜地发现这里竟然别有洞天——是个走廊,并且连通了一个房间,虽然落了很厚的灰,但看得出显然是能翻出些东西的。
惊喜归惊喜,他因饥饿而流逝的敏锐很快回来了。
——空气里有股新鲜的血腥味。
安迷修心中一凛,横剑在前,艰难地摆出防御的姿态,背贴着墙壁从走廊挪向房间。他绷紧了全身肌肉,以至于在过了拐角看见眼前的景象时差点跳起来劈剑斩过去。
屋子里的地板上横着两具尸=体——幸好,暂且还只是尸=体,没变成什么别的。而尸=体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幸好,没有扑上来咬他。
光线太暗,隔得太远,安迷修无法判断那人影是男是女、是死是活,不过谢天谢地,不是丧=尸就成。但他基本已经潜意识排除了那是活人的可能。他收起剑,径直走向橱柜,企图从中找找有没有什么有用的。
可正当他打开吱呀作响的柜门时,被环境强行锻炼出的警惕让他迅速回过头,接着震惊地发现——沙发上那个人影的头,转向了他。
这么说效果有些惊悚,实际上应该是那个人把目光放到了他身上。
安迷修僵硬着,思索是应该继续翻找还是拔剑,或者拔腿就跑。
可他下一秒就听见了他梦寐以求的、七个月以来的第一次、除自己以外的活人的声音,虽然它沙哑得近乎不似人嗓,连发音都有些扭曲和陌生,听在耳里却仿若天籁。
“你来晚了。”他说——应该是男性的声线。
那个人说完这句话就像失去了动能的机械,直直地从沙发上栽了下去,咕咚滚到地板上,和那些尸=体的血液和到一起,像一滩腐坏的有机物。
安迷修救了这个人。
这个过程非常艰难,因为他又饿又渴又累,有几次甚至想就地躺下睡死,再也不醒来算了。可一想到七个月来的孤独终于有了一丝回报,他又不由得欣喜若狂。等他解下领带蒙住那个人的双眼——以免在黑暗待久了一下子到有光的地方造成失明——再将其拖出那块大水泥板平放到地上时,才发现这是个少年。
年轻的、鲜活的少年。
他身上脏兮兮还带着腥臭,蓬头垢面看不出人样,但依稀看得出穿着高级的定制衬衫和背带短裤,胸口别着校徽:只是个高一学生。
灾难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不论你的男女老少。这一点它是公平的——可恨的公平。
安迷修确定了他的生命体征还在,便把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招呼着猎犬,一步步踏向原先找到的突破口。
回家的过程更是二十倍的艰难,安迷修几乎是三步一跪。他敲碎一辆吉普的车窗,从里面翻出了一包过期的方便面。真是天赐之物。他急迫地拆开包装把一些掰碎了自己咽下,一些喂给脚边的德牧,还有另一些口对口渡到那个少年嘴里——以免吃太干的东西划破他的喉咙。
他咀嚼着略微发霉的硬邦邦的面,忽然淌下一滴眼泪,然后便只是眼眶酸涩,但什么也流不出来了。
终于,他们在次日傍晚,近乎是用爬的进了家门。
安迷修和那个少年一起倒在玄关。他一脚把房门踹关死,便只剩维持睁着眼而动弹不得的力气了。
“然后呢?”雷狮用枪口挑了挑地上脏乱的秽=物,头也不回地问,“就这么躺下了?你不怕我们一起死在你家。”
“情况特殊,太累了。”安迷修紧赶慢赶,一边查看周围一边跟上健步如飞的雷狮,“我为了救你差点牺牲自己,你不应该感恩戴德吗。”
“感恩戴德?”雷狮像是找到了一个好笑的点,肩膀耸动了几下,“明明是我救了你。”
安迷修正想说这又是什么歪理,哪知道他一回头发现雷狮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他跟前,把他吓了一跳。
雷狮的表情就像某部动画电影里的狐狸。他伸手拽过安迷修的手臂,从上面扯下一截绷带,粗鲁地擦了擦自己被弄脏的枪口,然后随手扔掉。
“别急着反驳。”雷狮又一转身轻盈地走远,“没有我你活得下去吗。”
身后半天没有回应,雷狮愉快地咧了咧嘴。
“继续说。”他道,“你拐卖未成年男孩的后续。”
多久过去了呢?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安迷修爬了起来。他先是冲去厨房节制地抿了几口水,然后强打精神把少年放进浴缸,将他已经脏得无法挽救的衣服扒下来扔掉,打开喷头,给他清洗全身。
随着水流和泡沫一点点淌过,少年像沾灰的瓷偶被洗干净了一般,从头到脚过渡得十分精致。他的皮肤因为不健康而有些青白,但打湿的头发撩上去后明显看得出有着立体的五官,只是身躯太过瘦弱,显得很骨感。
安迷修扯了一张浴巾把他包裹起来放到床中央,翻了一件自己的T恤给他套上。此刻他才终于抵挡不住困意,关上卧室门回到客厅,倒在沙发上就立即人事不省了。
安迷修独自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七个月,陪伴他的只有一条被培养成猎犬的德牧。自病毒全面爆发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原先还剩下的幸存者们也接二连三死了个干净。安迷修必须亲手一个个砍下他们的头,以免他们在五天后腐化变成丧=尸。
起初的孤独是最难熬的。安迷修纵然再是心理素质强大,也有许多天半夜醒来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泪流满面,甚至有好几次剑刃都抵到了手腕和脖子上……但他全都一一挺过来了,最后变得麻木。
是的。这个少年是他的救命恩人。
安迷修再度挣开眼睛时,日光已经透过深色窗帘的缝隙挤进来,照亮了屋子。他迷糊了一会,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慌里慌张地从沙发上跃下,跑上楼一把推开卧室门。
“你……!”
安迷修开口时恍惚了一下。太久没与人对话,声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看到床上空无一人,心脏差点停跳。昨日重现仿若幻觉的恐惧让他浑身颤抖。但万幸中的万幸,随着视线的偏移,他看到那少年站在落地窗前。窗帘大敞着,大片大片的晨曦碎金一般从玻璃外洒进来,把少年露在衣服底下光裸的双腿镀上一层水晶一样的透明感。
少年听到动响回过头,平静地看着还没从紧张中缓过来的安迷修,开口。
“我饿了。”
“后来的事你自己就知道了。”安迷修省去了大部分的场面描述,把过程说得十分简洁,“大难不死还敢挑食,我差点把你扔出去喂丧=尸。”
“你舍不得。”雷狮说。
噢,该死。安迷修不爽得脚步都重了些。
得了便宜还卖乖。讨厌的是,全部被他可耻地说中了。
“我有什么舍不得。”安迷修矢口否认,“你有什么好处给我吗?”
“你助人为乐的骑士精神喂给切尔锡了?”雷狮哼了一声——一旁安安静静的德牧听见自己的名字,小声地叫了叫。
他们走走停停,摸进了那家超级市场。安迷修拿塑料袋装了些食物和电池,雷狮则直接绕去了酒柜。
“雷狮,不准拿酒。”安迷修扬声道,“未成年酒精禁止!”
“我给明天准备的。”雷狮只管拿自己的,根本不理他。
对,这家伙明天就18岁生日了。安迷修想了想便也没有再阻止。
一次不能拿太多,否则回去的路上万一有意外反而会功亏一篑。二人各自拎着一个大环保袋往回走,切尔锡嘴里也叼着一包装了些日用药品的袋子。
安迷修走在雷狮身后,不由得又回忆起最初捡到雷狮的时候。
他后来有一天躺在沙发上思考,结合雷狮的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和发现雷狮的那一天的情形,忽然顿悟了什么,忍不住浑身发抖。
那两具尸=体应该是雷狮的家人吧。雷狮说不记得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又因为外面有丧=尸,不敢随意出去,在吃完那些食物之后,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母亲先死了。”彼时的雷狮说话还是沙哑的,“剩下我和那个男人。”
安迷修越想越觉得寒毛倒竖,像被人用凉水兜头浇下。他想起来自己去的时候地上几乎被血淹没,味道还是新鲜的。而雷狮抱着腿坐在沙发上,僵=尸般一动不动。
那时候他才十五岁。他是怎么做到的?先是面临了亲人的死亡,接着和另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在饥饿中共处一室?最后又和两具新鲜的尸=体在黑暗里共处,其中一具还是自己亲手杀掉的,并且它们随时都可能变成咬碎他的丧=尸。
如果那天他没有尝试侧身挤进那块水泥板,把雷狮救出来,那么……
安迷修咬紧牙关控制住自己的颤抖,整个夜晚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雷狮刚开始话很少,除了必要的“我饿了”“我要出去”等要求,什么也不会说,大多数时间都像个木偶人。直到有一天安迷修在外面的草坪上锻炼切尔锡的追逐能力,一回头发现雷狮坐在窗口,招了招手,切尔锡便听话地跑过去往他身上扑。
安迷修很意外。按理来说切尔锡只会听他的。
雷狮一边躲着切尔锡热情的舔舐,一边用手捋着它头上的毛,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安迷修惊喜极了,雷狮说些别的话——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切尔锡。”安迷修把手里的飞盘扔过去,雷狮一扬手稳稳接住,“五岁了。”
那之后,安迷修开始教他一些生活规则,比如除非被大量围困否则不准用枪,枪声会引来更多的丧=尸;食物、水和电绝对不能浪费;睡觉前必须检查门窗栅栏是否牢牢上锁;手边随时要有武器,洗澡、睡觉、上厕所也不能拿远;傍晚七点钟以后和早晨六点钟以前不准出门,草坪也不准去;不允许吃生肉,也不能喂切尔锡吃生肉;并且,未满十八岁之前不可以主动杀丧=尸,除非出于不得已的自我防卫;等等。
转眼间竟然都两年多了。
雷狮像黎明的曙光一样。安迷修想着。如果不是有他,他大概真的会在某天背着炸药包和丧=尸们同归于尽吧。
安迷修有些感慨。他们竟然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就他们两个人,生活了两年多,八百多天。
回到家之后雷狮坚持要捱到零点,在十八岁的第一分钟喝完一罐啤酒。安迷修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守在那,只得跟着一起熬夜。其间雷狮上楼草草洗了个澡,安迷修则在客厅边看书边等——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打发大片的时间看书无疑最好的选择。因此安迷修每个月会去图书馆搬书回来,把看完的放回去,并十分自觉地在登记册上登记,好像会有人看似的。
一会,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
安迷修放下书抬头,看见雷狮那件黑色长风衣扣子解开了,衣服大敞着,露出里面的紧身短上衣和方便活动的短裤,腹部则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里。过膝的坡跟长靴上的枪套也摘了下来,显得少了几分笨重,多了几分纤长。短裤和过膝靴之间是一小截大腿上的皮肤,在一片黑色里白得晃眼。
安迷修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他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直面着雷狮满是幸灾乐祸的面庞:
“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我一直都是这么穿的。凉快,方便活动,还能多携带武器。”雷狮从楼梯上走下来坐到茶几旁边,拆开一盒蛋糕,“只是今天把风衣扣子解开了而已。你激动什么?”
“……”安迷修被噎得百口莫辩,只得无力地解释道,“我没有激动。在家里换睡衣不是舒适些吗。”
十二点的时候,雷狮拧开易拉罐环,递了一瓶给安迷修,然后和他干杯。
“Cheers.”
雷狮扬起一边嘴角,仰头把那瓶酒一饮而尽,多余的酒液顺着下颌线淌下来,流进衣领里,把那件紧身衣给浸湿了。
安迷修低头抿酒,视线停留在易拉罐包装上。
“把风衣扣子扣好。”他摆着手说。
“就在一分钟前我已经成年了,不需要听你的了。”雷狮一抹嘴唇拭去酒液,扬手把空易拉罐遥遥扔进垃圾桶,“长得好看的人有特权决定自己想穿什么衣服。”
雷狮喝完酒翻身往沙发上靠,把腿搭在茶几上,长靴的坡跟与安迷修最宝贝的玻璃花瓶一步之遥。
安迷修把《挪威的森林》和易拉罐都放在茶几上,起身拉住雷狮的手臂。
“没到一点我是不会睡觉的。”雷狮也不挣扎,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你不用担心年轻人的精神问题,明天我就去把附近的丧=尸杀光。”
“谁让你睡觉了?”安迷修说,“你想要生日礼物吗?我觉得你想。我小的时候每次生日都很开心地期待着礼物。”
“……不。”雷狮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难得哽了一下。他坚决地摇摇头,并且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我不需要。别搞这些没用的。安迷修,你知道我想怎么做。并且我会的。对,我会。”
“你十八岁了——这是参加高中毕业舞会的年纪。你需要一份礼物。”安迷修强硬起来。论力气雷狮是拗不过他的,他比他大七岁,并且几年如一日地进行着体育锻炼,双手用剑终结过无数次丧=尸的袭击。
“这里没有高中。”雷狮也明白这个道理,放弃了抵抗。他甩着手被安迷修拽走,不咸不淡地说,“只有成群的畜牲。你拿上一台音响——几百分贝的那种——我们就能跟它们开派对。”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话音刚落,安迷修忽然停住,猛地转身揪住雷狮的衣襟把他抵到了门板上。
“不准这么说。”他蓝绿色的眼睛像坚硬的冰晶。他喘着气,死死压住雷狮。过了一会,似乎又觉得自己的口气太凶,忍不住软了下来,眼神多了一丝祈求,“雷狮,不可以这么说。”
“是‘他们’,不是‘它们’。他们不是畜牲,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待在这里,是为了有一天能让他们重新和我们一样。”
安迷修说着说着又悲从中来。他觉得自己是年纪大了,泪腺变得格外发达,可他甚至还没满二十六岁。他抓不住雷狮的衣襟了,只好略带不甘地松手,拉着后者,摸了摸从窝里跑出来摇着尾巴蹭他的裤脚的切尔锡的脖子,将忠诚的猎犬推回屋里,打开门继续前进。
他们第一次在夜晚出门。没有蝉鸣,没有酒吧的乐曲,没有街道上LED灯的浅光。雷狮没有再说话,两人在沉默中坐进改装过的越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