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千古神方》 第一章 少年中医
太阳从东山后面爬上来,放射出漫天彩霞,雁栖山下枪炮声还在密集地响着,滚滚硝烟弥漫了半个天空,把彩霞遮掩得蓬头垢面。
阚敬邈站在勤善堂中医诊所前侧起耳朵,听着十里之外轰轰隆隆、噼噼啪啪的枪炮声,踮脚翘首地向雁栖山方向张望,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向嗓子眼跳:“完了,鬼子要来了,没好日子过了!”
许多老百姓拖儿带女从雁栖山那边逃来,一批批伤兵让人用单架抬着,车子拉着,混在逃难的人群里,源源不断地从雁栖山战场上撤下来,送进地主阚福川的阚家大院。
阚敬邈想:“福川的大院里一定有忠义救国军的救护点。这些伤兵是为打鬼子挨的枪子,我该过去看看,也许能帮上什么忙呢。”他这样想着,正想抬腿去阚家大院,却听他爹阚耀宗在诊所里喊:“邈儿快进来。枪子儿可不长眼,快躲到后院去!”
阚敬邈连忙退回屋,一惊一乍地跟爹说:“雁栖山那边枪炮一直响着,看样子打得怪厉害。我听逃难的人说,是何长健的忠义救国军跟鬼了干上了,数不清的伤兵往福川的大院送,恐怕业经有二三百人了。”
“不错,我让福祥去大院打听过了,是何长健的队伍跟鬼子干上了,”阚耀宗声音颤颤地说,“昨晚,天黑透以后,何长健的队伍打蕲城向彭城开,在雁栖山下遭到鬼子伏击。鬼子兵强枪炮好,忠义救国军哪是对手?从半夜打到这会儿,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阚敬邈呆呆自语说:“坏事了,鬼子在雁栖山打完仗,也许会开到咱阚镇来。”
“不是也许,鬼子一准儿会开到阚镇来。你看,北边彭城南边蕲城,自古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咱阚镇这块又是两城之间的咽喉,小日本儿还会不来占领?”阚耀宗忧心忡忡地说着,动手关上房门,又说,“兵慌马乱的,恐怕没人来看病买药了,咱干脆关门歇几天吧。” 阚敬邈扫了眼屋里的药材柜子,问:“关门在家闲着,咱就啥事不干了?”阚耀宗说:“有事干。我整我的方子,你在后院好好念书。《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伤寒论》,还有《温病条辨》,6部医家名书,这四部最为主要,你要好好念,念到滚瓜烂熟。”阚敬邈说:“知道了。不管是四部还是六部医书我都念过三四遍了,不说倒背如流,也是滚瓜烂熟了。”
阚耀宗说:“念熟了还要记住,要反复领悟,把病理药理弄懂,诊病用药才有把握。”说罢,他突然扭头问儿子:“铁拐李你知道吗?”敬邈让他问得一愣:“铁拐李谁不知道,不就是八仙过海的瘸子吗?”阚耀宗又问:“铁拐李是个神医呢,你知道吗?”敬邈摇头说:“不知道。他还是个神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八仙都是有神通的,”阚耀宗又问,“铁拐李的神通是什么,你知道吗?”敬邈又摇了下头:“不知道。”
“铁拐李的神通就是他整天背的那只神葫芦。这神葫芦跟他的一个梦有关。”阚耀宗眯着眼,像回忆往事一样,说,“铁拐李本来是个要饭的化子。一次,他跟往常一样出去要饭,半路上困了,就坐下打个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白胡子神仙,送给他一本神书,说书里全是神仙药方,让他按方制药,为天下人治病消灾。还说为人治病就是修行,修成正果就能得道成仙……”敬邈好奇地问:“他修成正果了吗?”阚耀宗说:“不修成正果,他怎么能成八仙,怎么能有八仙过海?说来,他是全靠神仙给的那本神书啊。”敬邈说:“我知道了,那本神书就是人家传说的《神仙方》!”阚耀宗点下头说:“正是传说的那本《神仙方》。铁拐李有了这本神书,按方制药,装在葫芦里背着云游天下,为人治病,后来就得道成仙,成为一名神医。”敬邈说:“谁有那本《神仙方》都能成神医。孙思邈、张仲景、华佗能成千古神医,都是因为看过铁拐李《神仙方》。对不对?”阚耀宗微微摇头:“都是传说。邈儿,你知道爹为啥给你起名敬邈吗?”敬邈说:“知道。你想让我学孙思邈的本事,做他那样的神医。爹,你咋不叫我学铁拐李,当铁拐阚?”阚耀宗忍不住笑了:“铁拐李是神仙,你也想做神仙?”阚敬邈连忙摇头:“我不做神仙,也不想当拐子,只想做神医。”
“做神医要达到神医的道业,”阚耀宗说,“不说让你达到铁拐李、孙思邈那样的道业了,你能掌握咱阚家的独门医术,爹就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满意了。”阚敬邈说:“咱阚家的真传哪有《神仙方》灵?”阚耀宗笑了:“你小子给我记住,铁拐李、《神仙方》都只是传说,你就是像铁拐李那样真成瘸子,当了铁拐阚,也当不了神医。学好用好咱家祖传的《阚氏秘方》,还真能成个好中医先生。”阚敬邈小声嘟囔说:“我就想那本《神仙方》,想当神医铁拐阚。”
“想当铁拐阚还不容易?打断一条腿就成,就可以当成铁拐阚了,你当得成神医吗?”阚耀宗笑着瞟他一眼,“慢说《神仙方》只是个传说,就算真有你也别想得到。天下这么大,哪就让你碰上了?”想了下又说:“凡事都讲缘分,就等碰上那种神物,你也要命中有。邈儿,咱阚家祖宗传的独门医术,能不能传下走,爹就指望你了。”阚敬邈点头说:“爹你放心吧,我会学好用好的。就算我不行,也还有福祥呢。”
“福祥不行,”阚耀宗摇头说,“虽然他跟我学医业已七年多了,但他悟性不行,我看他终究难成大器。他眼下那点本事,治个小病小疮够用了,可他治大病绝症,疑难杂症,还不如你呢。”阚敬邈脸上红了下,说:“我是沾了《阚氏秘方》的光,福祥是也能看到《阚氏秘方》,诊病出方不会比我差。”“也许是吧”阚耀宗又说,“福祥虽说也是咱阚家后代,可毕竟跟咱已出五伏。按照祖上的规矩,《阚氏秘方》不能传给他。再说,依他的这点小本事,我怕把阚家的秘方传给他,让他用偏用废糟蹋了,坏了咱中医世家的名声。”敬邈点下头,又问:“你每次让我看《阚氏秘方》,都不让我尽兴。这样断断续地学,啥时候能把那些独门医术都学到手?”阙阚耀宗说:“还不到把书传给你的时候。中医的学问深不见底,够你学一辈子。《阚氏秘方》好看好学,可用好用活不易。你今年才16岁,诊病用药业经强过许多先生,也算是难得。《阚氏秘方》可以交给你了。”
父子两个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敬邈惊了下,扭头看看他爹,又从门缝里向外察看一下,发现一名穿蓝大褂的中年男子和一名年轻军官站在外面,一边轻轻敲门,一边向屋里喊:“阚先生,阚先生请开门!”
敬邈回头看看他爹,紧张地说:“是生人,有个军官!”
阚耀宗走过去,透过门缝看了下,犹豫一下拉开门,拱手行个礼问:“二位先生长官有何贵干?”蓝大褂向阚耀宗拱手还个礼说:“求医看病,多有打扰了。”阚耀宗知道战乱时期,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军人,连忙陪笑说:“不打扰,不打扰。接待病患,诊病拿药,这是医家的本分。”
“我叫李希诚,是忠义救国军的医官,在何长健长官手下效劳。”蓝大褂自我介绍过,又指指身后的军官说,“这位是何长官的副官李能少校。”阚耀宗知道,何长健是忠义救国军的总司令,虽说这支队伍过去是土匪武装,经常祸害百姓,他们眼下也抗日了,于是连忙招呼:“二位请进!”
李希诚进门,在屋里扫一眼,闻了闻草药气味,赞叹:“真材实料,名不虚传,不愧为名医世家啊。”阚耀宗忙说:“李医官过奖了。悬壶济世,医者宗旨,药材理应讲究一个真字。”李希诚点下头,盯住他笑着说:“阚先生,咱们是同行哩。”阚耀宗连忙拱手施礼,问:“李医官您也是中医?”李希诚说:“泰州同济堂知道吧?那是我家祖传的中医老药房。”阚耀宗说:“泰州同济堂世代名医,医者谁不知晓?”李希诚说:“我在同济堂坐诊二十多年,只是当上国军医官后,才应官兵抢救伤号之急,接触了些西医药,成半中半西,四不象了。”阚耀宗夸道:“您是中西全能。”李希诚连忙摆手说:“不不,我还是尊崇中医中药的奇妙和神效。欣闻阚先生大名,今天特来求教。”
“泰州李家医术天下有名,在下哪敢接受李医官求教?”阚耀宗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问道,“我知道贵军官兵迎战倭寇,多有伤亡。如需效劳,您尽管吩咐。”
李希诚当即拱手说:“谢谢阚先生,那我就直言了。雁栖山这一仗,我部确实伤亡众多,阚家大院已有二三百伤号急待救治,这仗打下去,伤号还会越来越多。眼下彭城蕲城已被日军占领,药品管制极严,数百伤号缺医少药,死亡人数日渐增多。我想……”阚耀宗忙问:“你想用中药疗伤?”李希诚说:“正是。说来实在惭愧,在下虽然行医多年,也对诊病下药有些经验,却对中药疗伤知之甚少,对付伤口发炎更是力不能及,特来向阚先生求助。”
“我这勤善堂,中药疗伤治恶疮毒疔确有所长,”阚耀宗自豪地说,“阚家的秘制无敌膏,疗伤治疮百灵百验,治伤不光能止疼,能防发炎化脓,而且伤口愈合快,也不会留下伤疤。”
李希诚再次拱手施礼:“那我就先代官兵谢谢阚先生了。”
“谢什么?贵部官兵是为抗日救国而伤,医家施以救助,理所应当。”阚耀宗说着开出一纸药方,递给儿子,“敬邈,你先把店里的无敌膏送阚家大院去,给伤号用上。回来再跟福祥用咱药房全部存料,抓紧熬制,能熬多少熬制多少。把药熬好都送大院去,你们就留在那里帮李医官救治伤员吧。”
阚敬邈接过方子,犹豫一下说:“咱家的药锅太小,恐怕一天熬制不了多少。”
“那就把药材弄到阚家大院去熬,”阚耀宗说,“他那几十长工佣人吃饭,好几口大锅,再让福川派几个伙计帮忙,半天功夫就熬好了。”敬邈应了声“是”,接过药方去了后院。阚耀宗看了下儿子的背影,自豪地说:“别看我这儿子还不到十七,诊病用药都不外行,诊治疑难杂症还有点独门绝术哩。”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你这神医门里必出新一代神医,”李希诚赞叹两句,犹豫一下,对阚耀宗说,“不瞒阚先生说,我也曾是坐堂行医之人,知道医家的难处。阚先生放心,医药费用辛苦费,我们都照价全付。”阚耀宗连忙摆手,说:“李医官千万别提费用,你把钱用作买枪炮子弹,多打鬼子吧。抗日救国匹夫有责,就让我为抗日官兵出点力,做点事。”李希诚说:“那好,谢阚先生大义之举。尊敬不如从命,我就把钱用在买枪炮造弹药,多杀鬼子上了。”
“阚先生,你自己助力抗战,还要动员同行帮助抗战哈,”副官李能在跟前接话说,“听说这阚镇街上有家谷记药店,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可用的药品。麻烦你带我过去看看。”
谷记药店是谷广林父子开的西医诊所。父亲谷广林,恰巧又有一脸黑麻子,因此得号谷麻子。谷麻子曾在上海一家洋人医院做杂工,跟一名英国医生学过一点治疗伤风感冒常见小病的西医技术。日本人占领上海后,他回家避难,在自家开了这个小药店,靠给人看病卖药养家糊口。儿子谷世文,跟敬邈同岁,只比敬邈大一个月。他聪颖机灵,常帮他爹拿药打针疗伤换药,也学了一点西医术。可是,阚镇人眼下只认中医中药,对西洋的东西知之甚少也不认可,所以谷记药店的生意一直不好。李希诚他们如能买一批药品,再请父子去为伤号疗伤治病,谷记药店岂不是时来运转了?
阚耀宗想帮谷记药房一把,又担心何长健的队伍只用药不给钱,反倒害了谷家父子,于是试探说:“李医官,我这草药多是上山采来的,用给抗日官兵治病疗伤,分文不收也没多大破费。可谷记药店的药品,都是托人从彭城蕲城高价买来的,贵军是真买还是……”“当然是真买,药品服务,都是照价付款,”李希诚说,“你们为抗日官兵服务,救助伤号有功,还有奖赏哩。”
谷记药店在阚镇后街的一条小巷里。阚耀宗陪李希诚李副官登门的时候,谷麻子正在院里扫地,只有儿子谷世文坐在店里打瞌睡。谷世文听到脚步声,睁眼一看是阚耀宗来了,连忙起身招呼:“阚叔来了?他们这二位是……”阚耀宗连忙指了下李希诚,介绍说:“这两位是国军医院的李医官、李长官,他们的队伍跟鬼子在雁栖山打仗,伤了不少人,要买你的西药,请你为伤号治伤,让你挣大钱哩。”
国军强买强卖,吃饭买东西不给钱,甚至明火执杖打劫百姓,谷世文见得多了,一听他说何长健的队伍要买药,让他去给当兵的治伤,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连忙陪笑说:“我这小店是小本生意,药都是高价进的,他们给我啥价?”李希诚说:“你高价进的,我给你高价。你为伤号疗伤还给你酬劳。”
谷世文听了他这话本该放心了,可他心里却想:“你们在这打一仗走了,我卖药给你们,为你们的伤兵疗伤,日本鬼子来了还不要我的命?”他把自己的想法小声说给阚耀宗听,不料却让李能李副官听见了。他嗖地掏出枪来,哗啦推上子弹,抵住他的脑门儿,吼道:“你他妈少给我放屁!你以为小日本儿要得了你的命,老子要不了你的命?”谷世文立马吓怂了,忙说:“这位长官,这位长官您别生气。我是说,我这药店才开几天,没什么药卖,我也是个二把刀,恐怕无法为大军效力。”阚耀宗怕他引祸上身,破财丢命,连忙小声劝他:“他们是何长健长官的队伍,官兵们为抗日救国受伤,你千万别惹他们不高兴……”谷世文扫了眼李希诚,小声回答:“我这些西药都是托人高价买的,白为他们医治伤兵,我赔不起啊。”
“国难当头,抗战有责,将士流血牺牲,你想当亡国奴吗?”李希诚见他一再推辞,就拉下脸来说:“何长健总指挥有令,抗日救国人人有份,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就算让你为抗日官兵白出点小药怎么了?”阚耀宗见李希诚变脸了,连忙小声劝谷世文:“大侄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咱财去人安,你就把这些药卖给他们吧。”
谷世文还想说什么,李副官厉声喝道:“老子命令你,立即把药全部送阚家大院去。你,还有你店的人都去服务!慢去一步,少去一个,老子要你的狗命!”吼罢冲李希诚一招手:“我们去阚家大院等他们!”说罢撇开阚耀宗谷世文扬长而去。
谷麻子和两名伙计一直躲在后院观察动静,看到李希诚李能气哼哼地离去,才敢到店里来。他见儿子还在浑身哆嗦,阚耀宗正在跟前小声劝慰,就误认为他领李希诚他们过来,是有意坑害谷记药店,于是就对他产生了怨恨,气呼呼地说:“阚先生,虽说同行是冤家,可咱两家一家西医一家中医,井水不犯河水,你为啥要吭我?”阚耀宗见他误会了自己,连忙解释:“人家急着买药,请医生治伤。我想这是你的机会,就陪他过来了。你把药卖给他们,过去帮着治伤看病,给抗日出了力,自己也挣了钱,这不是好事吗?”谷麻子哼了一声说:“好事你会想到我?你咋不把药卖给他们?”阚耀宗忙说:“我是没卖给他们,是白送给他们。无敌膏不光白给了他们,不够用我还让敬邈福祥紧着熬制呢……”
“你会白送药?骗鬼去吧!”谷麻子冲阚耀宗摆摆手,“我这小民不懂什么抗日,阚先生忙你去吧,我这小店不欢迎你!”
谷麻子话刚落音,李能又转回来,进门就用枪指着谷麻子父子喝令:“你们还在磨蹭什么?你,还有你,快招呼你的人,把你店里库里的药品,都送阚家大院去。快!”
“是是。这就送,这就送去!”谷麻子点头哈腰,连忙招呼儿子和店伙计把药架上的药向两只大纸箱里收拾。
“仓库的药全部送去!”李副官掏出几块银元向地上一扔,用枪把谷家父子和两名伙计逼到后院,打开仓库把里面的药品和纱布绷带等医用材料,全部装上两辆小推车。谷世文看看地上的几块银元,又看看满满两车药品,小声跟他爹说:“这不跟强盗抢劫差不多吗?”谷麻子瞟一眼李能,小声回答:“兵痞子难缠,全当让土匪抢劫了。”
李能见他们父子小声嘀咕,知道他们说的不是好话,又用枪抵住谷麻子的脑袋厉声吼道:“你们瞎嘀咕什么,不想活了!”谷麻子连忙装出笑脸说:“我让他们马上把东西给长官送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