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首发作者名:权蓉,文责自负。
疯子的红,桃树的虫
权蓉
1
邻居哥哥的家和我家明明不远,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第一时间知道很多消息。所以一碰面,他就操纵着我的心情。
诸如谁家的猪生了大象,这年鸡枞菌在哪一面坡生得多,翟家的野李子什么时候要摘,疯子哪天到了这边的山来,还有大坪里的桃树,说是要再救不过来,就得挖了去……
疯子和桃树,都是让我头疼的大事。
传说这个疯子是武疯子,见着穿红色衣服的人就要追打,只让他自己身上戴红,不过他的红——披挂缠绕的红布红绸,是抢的山里一些供奉的菩萨、土地爷的。还说他见着小孩子,也要抓起来,好抱去给他喜欢的姑娘送礼,说是他变成这样,是某回看见了个姑娘喜欢得不能自已,结果害了相思病,人就变疯了。
或许是哥哥示警及时,或是我躲得好,我倒是一次也没有见过疯子。但只要提起疯子,我还是很害怕,所以在惊吓中,进出过鸡罩多次。
鸡罩是选一根粗粗的竹子,上面一截还是保持竹子的模样,把下面劈成条,尽量拉成裙摆一样,然后用另一根竹子身上劈下来的篾丝一圈一圈来回将其固定住,像个美人样的裙撑。编成的鸡罩和大人一般高,所以如果不关鸡,只躲一个小小的我的话,绰绰有余。
大坪里的地原本是一家一小块,外公不要二舅出去,就将别人的一并包了来让他种桃树。最开始还不是桃林,地也不是一大片,先将各家的合起来重新打垄,再丈量着挖坑。一株株的小苗苗,二舅给它们一个一个的打着树坑,我在一旁帮他数数。他说,以后这桃园,就是你的。我笑得合不拢嘴,孙悟空也还没有桃园,蟠桃园那是王母娘娘的呢。
终于,那些苗苗长大了,在一个春天开了花,所有路过大坪里的人,再忙都要站住脚看看,看桃花满坪,看粉红如云。又有两年,这些树才开始结桃,有金黄的、有嫩粉的,挨坐在白瓷盘子里,和我之前吃的封印在玻璃罐头中的那些完全不同。毕竟,这些是我眼见着活生生地长在夏天里的。
为什么要长桃胶呢?为什么救不好呢?为什么要挖了呢?
这实在让人沮丧,没了它们,以后,五月六月七月都不再是我的了。
2
一棵棵桃树照旧在大坪里站着,空空的枝头上已经没有了果实。
除了那么一只手能数得出来的几个人,其他路过大坪里的人谁也不在乎它们,曾经用亮色燃过人们的心和眼的树终于和长在田间屋后的柳树、竹子、松柏、梧桐这些并无二致。偶尔有人来问,也是因为包了他家的地,怕二舅回不了本,答应的条件兑现不了。
二舅拿着一把刮得很光的竹片,一棵树接着一棵树地往下抠结成痂的桃胶,可能为了顾忌树皮,他动作很轻,沿着边儿撬,而不是用劲往下铲,弄下一块,就扔到旁边的竹兜子里。
我问正在桃林里挨着挑胶的舅舅,为什么要把桃树挖了。
他嘘了一声,说你小声点儿,树听到了,没有病死,也被你吓死了。他顿了顿,又问我,谁说要挖树的。
我说我听邻居家哥哥说的,说是大坪里的桃树,要再救不过来,就得挖了。
开始种桃树的时候,说好罐头厂会来收购,可是等舅舅包下这边地哼哧哼哧地将桃树种出来时,罐头厂说产量低,不够出一趟车,没来。后来正式大量结上果之后不到两年,罐头厂又倒闭了。和它一起倒闭的,还有毛纺厂、缫丝厂、纸厂。二舅去看过回来,大家问他,他气乎乎的,但还笑得出来,说,除了火葬场没有倒闭,其他的都倒闭了。这次他也气乎乎的,却什么也没有说,看来真的不太好。
二舅挑干净了桃胶,又开始兑石灰粉,然后将一小桶一小桶兑好的黏黏的石灰浆往树上刷。我在一旁帮他数数,还帮他往小桶里装石灰浆,装好再给他拎过去,换了空桶再去地边上的大桶里往出舀。那白白的希望,一行行的刷出来,比如云的粉色还要耀眼。
很快我就累得腰酸背痛,可为了我的果园,咬牙忍着。二舅让我去地边上的棕垫子上坐着歇歇,他自个儿来。我坐在棕垫子上歇息时,发现大坪里那边的地沿斜坡上坐着一个人,歪着头,在看我们干活。看那样子,他已经坐了很久。而我们忙碌地在桃树下穿梭,根本没有发现他。
那人大约是发现我看到了他,他喊着舅舅的名字,然后说,让你小时候不学好去爬树偷果子,人家都拿稀泥巴在树底下糊树堵你的路,看你现在长大了,就该你还债,来给这么多的果树往上糊一层白泥,还是心甘情愿的。
二舅从桃枝间伸出头来,听完话也不生气,还哈哈大笑。
两人对答几句后,二舅干脆直接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坡上和那个人聊天去了。
3
二舅爬树偷果子被稀泥巴糊树堵路的事我知道,听我妈讲过太多遍。
说二舅小时候太调皮,哪里的果子结得好,再高再难爬的树,他都能上去。好多人看他爬树摘些果子也就算了,可有一次惹着了一个古板的老人,老人先是拿根竹竿拍打,可树冠太密,树又高,那爬树的又跟个猴儿似的,根本不管事。老人就在旁边的水田里捞出稀泥,厚厚地在树干上糊了一层,最后糊得有一人多高。二舅下来就得蹭满身的稀泥,后来他就一直坐在树上等,差不多待了一天。这事当时闹得人尽皆知。人们说,小的不更事,老的也不懂事。
我妈说到这里,悠悠地说,那时你外婆还在,他还怕蹭一裤子的泥回家后会挨打,后来你外婆不在,他就无法无天了。
二舅比我妈大几岁,还没有结婚,是外公的心病,他俩总是吵架,我都听过好多次。现在为大坪里的桃树,我妈怕他们再吵,就把我派去当侦察兵兼监督员,他们反倒是一声不吭了。
看起来,二舅和那人聊得十分投机,因为开始时他是站着在说话;后来,他和那人并排坐着。我等了好久,一个人实在等得没意思,也便穿过桃林,去地沿边听他们坐在坡上说话。
那个人戴着眼镜,似乎十分健谈,我去听时,他正指着大坪里的桃树说,你的意识超前了,现在这里不适合你这样的大片果园,村子里倒有嘴吃得了你这些桃子,可不给钱啊,这就卖不出去。外面愿意花钱的,你又运不出去,你看这些路,全是石包加水坑,怎么好往外运?就算你运出去,也全部磕破压伤变坏了。现在这树得了病,想买药,都没有现成能用的,还得你自己用土法子治。你这样的人,就该出去闯,你的天地不在这里。
二舅没接话,只是看着我们已经刷了小半的桃树发怔。
突然,这人又神神秘秘地说,你别涂石灰了,我给你说个法子,你树坏了,是没有祭树神,你给树神挂上一道红,就好了。
二舅回过神,看他一眼,没理他。
我忍不住好奇,问,树神在哪里?
那人却不回答,站起来哼哼哼地唱着不成曲也不成调的话就走了。
二舅又回到桃树下继续刷石灰,我在地边上随着他一行一行地挪动着棕垫,给他倒数行数。
我们刷了三天,终于将大坪里的桃树全部刷了一长截大白,比我还高。
那天晚上,却下起了暴雨。
4
二舅和外公不是不为大坪里的桃树吵架,他们只是在找一个爆发的时间。
显然,这个雨夜之后的早上,时间极佳。也很明显,这次是外公输了。因为他坐在流着屋檐水的廊下,气得手直抖,连卷着的叶子烟都装不进烟斗里,还是我帮他按进去的。二舅说外公还不如一个外人,连人家都说让他出去,外公却要将他像牛一样地拴在家里。这牛终于扯了笼头,顶伤了外公,走了。
二舅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回去对我妈讲,树是我妈去祭的。很古老的一棵大树,长在邻村的山垭上,遒劲的枝干上拴着密密麻麻的红布或红绸,一道道红随着风飘荡起来,给几乎全被绿色占领的山里,撕出些不同来。
大概我妈不是求的保佑大坪里的桃树,因为暴雨一场接一场,接连下了快一个月才停。等终于天晴时,桃林原本只是透明的一缕缕地流胶的,都已经变成桃树树干上一大串一大串的褐硬胶块。
二舅还是没有回来,和决定种树时一样,这次还是外公决定的,要砍了那些树。因为这样还能挽回些损失,毕竟等地还给别人时,还能赶上种一季小春的麦子。刀斧入林,比挖坑种树可快多了,不两天,大坪里的桃树们飞快地就蔫蔫地倒翻一地,不几下,就变成了退租的各家各户背回去的木柴。
从此我再也不走大坪里那条路上去,因为它们现在的样子让我有种道不明的难过,不过,也许是因为羞愧,为自己那沾沾自喜、想当然的样子羞愧,孙悟空哪里没有桃园,他有的,那是一整个花果山。
大约是第二年一个冬天的早上,我还在被窝里赖床,听见我妈高兴呼喊的声音——她收到别人带回来的一封信,随信的还有个包裹,里面装着一双皮鞋和几棵人参。
信是二舅写的,皮鞋是二舅买的,人参是二舅采的。
我妈这次又去古树下挂了一道红,我跟着去,在树的另一侧看到原来那个和二舅在大坪里的斜坡上坐着聊过天的人。我妈和他打招呼,他也点头回应。手上却不停,将树枝上那些红布条往下扯,一边又像是不好意思地给我们解释,他说,没办法,太冷了,这天太冷了。
后来等带着我走出老远,我妈才说,那就是你原来害怕的疯子。
5
我听邻家哥哥喊了很多次狼来了,没想到真知道是狼时,我才发现我早已经见过。而且,好像也并没有特别害怕。
听我妈说,这人上过很高很高的学,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不知为什么,被家里叫回来和一个他不喜欢的人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儿子。看着都挺好的,可是有一年,在他儿子都很大的时候,有一回去街上,遇着了原来喜欢的姑娘,他人就变得神思不属无法自控,慢慢就疯了。
他也不总是疯的,好一阵坏一阵。比如我妈去树前挂完红要走时,他又很清醒地问,你二哥去哪里了,找到了没。
我妈说,找到了,所以来还愿。
他颇为感叹,说,你爹就是古板,你二哥出去了多好。
接着,他又说疯话,骂人,然后自己唱《断桥会》,一人当许仙、白素贞、小青三个角色。
二舅回来是又一个夏天的下午。
我已经放了暑假,正在院子里帮爷爷数吊着的葫芦。
那年葫芦结得特别好,一个接一个的泡泡似的往外冒,估计正是它们的大年。每天下午,我雷打不动地站在瓜棚里往下摘葫芦,然后往外送葫芦,把周围的邻居们都给吃伤着了。可那葫芦架上还有二十几个,我正在苦恼,还能送给谁,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二舅送给了我礼物,还讲起他在东北山里挖参的故事,说人参会跑,挖参时参须断了不值钱,可要是时间晚了来不及,又怕人参跑了,就用红线拴住,第二天等天亮了再去继续。他讲得很有趣,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我有点想哭,但我妈哭了,我就站一旁呵呵的笑。
我们都没有告诉他,其实那个带信和包裹回来的人将他的一些经历告诉过妈妈,包括他们被骗进小煤窑又逃出来的事。
妈妈陪着二舅回家去见外公,路过大坪里时,二舅还专门上坡去看了看。我在路底下等他们,还听见我妈在给他讲后来那些桃树是怎么处理的,不知二舅还记不记得,说那以后是我的桃园。
要到外公家转最后那个路口的时候,二舅突然问,品林怎么样了。
我问,品林是谁。
我妈说,没了,不知道谁在那树下供了一坛酒,他给全喝了,第二天早上人们才发现,也不知道是醉死的,还是冻死的。
转过路口好一会儿,二舅才说,我们刷桃树那天,在那坡上陪我说话的就是品林。